抗战时抵达重庆担任荷兰驻华领事馆秘书的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 1910-1967)在这座城市结婚生子,结交众多学者和艺术界精英,由此奠定了其作为汉学家、书法家及琴家的地位。最近笔者在荷兰莱顿大学图书馆发现十余通由其后人捐献的高罗佩私人家书[1],通过这些信札可以再现其与中国名媛水世芳结婚成家始末,从而进一步厘清其在华的姻亲关系,并纠正学界一些以讹传讹的谬论[2]。
文定厥祥
水世芳(1919-2005)字绮琴,出生于北京,中学毕业于北平慕贞女校。因抗战爆发而西迁,先后就读于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大前身)及齐鲁大学,并于齐大获得历史社会学学位[3]。水世芳于民国三十二年六月就职于荷兰驻华领事馆,与该馆秘书高罗佩相识相恋,并于当年九月盟订婚约。当时世芳父亲水钧韶远在北平[4],因战争造成的交通阻隔而无法前往请示父母之命,只能依靠家书互通音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成金”[5],何况抗战延续了八年之久,因此这批家书弥足珍贵,虽然数量不多,包括水父四通、高罗佩三通、张守谦三通[6],以及世芳两位兄长各一通,却包含了大量世人并不知悉的信息,是厘清高罗佩在华姻亲关系及其并非张之洞外孙女婿的有力证据。
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水钧韶获悉了女儿与洋人订婚的消息,即刻写信给世芳表明其对这桩跨国婚姻的态度及诉求(图1):
世芳女览:
前接汝来函,只言拟与荷兰使馆高秘书订婚,余并不知其国籍。兹接世玲函,始悉对方为荷兰人。外国人我也赞同,惟对方既非中国籍,似宜慎重。故结婚最好在教堂或其他公共处所举行,并于婚后向中国法院及荷兰使馆备案,俾留相当之证据。又闻外交界友人云,与外国人结婚须依照两国法定方式办理,依我国法律结婚应有公开之仪式及二人以上之证人。荷兰国结婚方式如何,希详细询明后,按其法定要件办理。汝将来婚后,偕高君远游欧陆,以广眼界,不无禆益。惟余希高君常在我国使领馆服务,藉免与家人远隔,是所至盼。至如汝之出嫁费,我可拨兑北京钱一万元,汝可设法托人(照)汇拨。如急需用款,可出利息向友人商借,我均担任照还也。我身体甚好,希勿念。上月老十赴渝,将我之礼服照相带去,汝可索观,并与六姊夫一观。因伊云未见过我之面也。此问
日佳。
孟赓手【氵助】
十一月十五
图1水钧韶致女儿水世芳的家书
图2 水世芳父亲水钧韶及母亲蒯氏肖像照,由高罗佩长子高惠连提供
水父年轻时曾留学法国(图2左),且在法、德、俄等国担任过外交官,因此思想开通,对于女儿选择洋人作配偶一事并无抵触,并立刻拿出一万元作为世芳嫁资。但他毕竟处世经验丰富,更出于对女儿的关爱和保护,不仅提出必须依照两国的法律缔结婚姻,而且需有公开仪式及两个以上的证婚人。事实上,小两口奉命唯谨,完全依照水父要求举行了婚礼。但是水父希望“高君常在我国使领馆服务,藉免与家人远隔”的诉求未能达成,因为出使异域、播迁各国是外交官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
再看洋女婿高罗佩因远隔关河无法登门向水父求娶世芳,便于新婚燕尔之际修书致歉,语气甚为谦恭(图3):
岳父大人尊鉴:
昔居燕都,夙仰鸿名,未睹芝范,殊为怅惘。今远隔关河,蒙允与世芳盟订白首,而未及面谢,时增惶悚。婿自少时专心国学,自恨菲才识狭学浅,异日赴京,渴望雅教。二十七年敝著《米芾砚史考》英文一书于北京法国图书馆杀青,现仍鬻于彼处,倘蒙清览,尚希郢斫。所欲之言,寸楮难尽,以后有机再为面罄。专此奉达,顺颂福安!
子壻顿首再拜
二月廿三日
高罗佩此信写于民国三十三年二月廿三日,在信中他感谢岳丈应许与世芳的婚事,并为未能面谢而致歉。接着介绍自己汉学研究成果中的《米芾砚史考》一书,但并未提及《琴道》及《明末义僧东皋僧师集刊》等其他专著,可能考虑到水父在北平无法罗致后两种书籍。
图3 高罗佩致岳父水钧韶家书底稿
有趣的是,高罗佩在此函中未署自己的中国姓名,水父回信时便误称其为“倍乐”(图4):
倍乐贤壻惠览:
日前接到来书,具悉一切。前者彼此同居都城,意未识荆,今日乃联秦晋之好,可称佳话。小女世芳,年尚幼弱,识力未充,幸与足下白首订盟,得以追随左右,必能互相匡助,笃好和谐,共享室家之乐,至为欣慰。中国女子与欧洲人士通婚者素不多见,足下与小女匹耦,尤为创举。从今不惟两国习尚可望调和,且教化文学或将改进,虽属一人一家之微事,实关乎一国一族之将来,影响所及,至远且大。尚望伉俪善自倡随,为世矜式,曷胜企盼。足下中国旧学,研求有素,书法古雅,所著一书觅得,必当细读。不知比来尚有别种著作否?舍间长幼均安,余容再详。顺问双安!
养一老人手书
图4 水钧韶致女婿高罗佩家书
此信将中国传统父母“十五年掌珠护,一朝嫁为他人妇,生死在别家”的无奈与不舍表达得淋漓尽致,字里行间充溢着对女儿婚姻美满的无限期待,同时又超越了“一人一家”的微观视角,而从国族未来的宏通视野审视这桩跨国婚姻,充分展现出水父的博雅达观。
之子于归
图5 高罗佩致连襟张守谦家书底稿
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十八日,一场跨国婚礼在峰火连天的陪都重庆举行。早在当年九月三日,高氏便致函未来的六姐夫张守谦商量订婚事宜(图5):
守谦先生台鉴:
前至府上,承蒙款待,及获雅教,至为心感。今为中英文化协会举行茶会,敝国大使同孔部长皆往参加。佩与世芳因得此良机与孔部长相见,当时即请敝国大使将吾二人之订婚事告知孔部长,蒙得彼之赞同,并介绍世芳与外交部次长等相见,明拟与世芳往林先生处拜访。决定订婚日期前请先生驾渝面商,以便与王先生会面一次是幸。请来渝时通知世芳,将备宴邀请。专此奉达,顺颂时祺。张夫人前请代为致意。
高罗佩拜启
九月三日
张守谦、水世玲夫妇当时暂居新开寺龙井湾,亦今天的重庆市沙坪坝区,是战时离世芳最近的娘家人,故守谦受邀代替水钧韶担任主婚人。高罗佩函中提及的孔部长应是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孔祥熙,王先生或是国民政府宣传部部长王世杰,根据高罗佩长子高惠连提供的相关照片及父母结婚证书,可知婚礼在重庆基督教思恩堂举行(图6),王世杰及王芃生夫人钟贤英为介绍人,牧师张海松为证婚人,荷兰驻华大使罗芬克及张守谦为主婚人。(图7)
高罗佩在渝都的许多中国友人赠送字画、贺礼庆祝两位新人的文定之喜,如国民政府高级顾问许世英、外交官王芃生、丝竹大师甘涛等等,不一而足。
图6 高罗佩、水世芳婚礼仪式照,由高罗佩长子高惠连提供
图7 高罗佩、水世芳结婚证书,由高罗佩长子高惠连提供
许世英、王芃生早在民国二十五年即与高罗佩相识于日本,并鼎力襄助其汉学研究。许世英奉上书法立轴“文章事业相成就,亲爱康宁永护持”相贺(图8),题款曰:“芝台先生、世芳女士嘉礼,许世英恭贺”;王芃生则以书法对联“华国芳荷被怀琰,高山流水鼓鸣琴”相赠(图9),巧妙地嵌入高罗佩、水世芳姓名中的一字及高氏最钟爱的古琴曲,题款曰:“芝台先生、世芳女士花烛之喜,王芃生、钟贤英偕祝。”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举。
香港佳士得2020年11月18日“琴心墨韵——高罗佩珍藏中国书画“拍品577号
图9 王芃生书法对联,作者拍摄于重庆三峡博物馆。
归宁省亲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各国使馆也纷纷随迁。但荷兰驻华使馆“移驻南京尚无确期,要在不远耳。”[7](图10 )高罗佩却在此时奉调回国,赴任荷兰外交部。回国前“罗佩业经呈准,携同令甥女北游平津一月以后返国一行,当奉职海牙外交部,且待后命”[8]。对前往北平归宁省亲之事,高罗佩在自传中也记载曰:“因为世芳希望看她在北京的父亲,1946年4月13日,她和我们的儿子离开了重庆。”[9]而水钧韶民国三十五年致高罗佩书札恰好印证了此事(图11):
图10 高罗佩致赵季华函底稿
罗佩贤壻惠鉴:
前上寸柬谅已收览。日前小女世芳由渝启飞,现已安抵燕市,下榻舍间。渠与外孙惠连眠食均尚安适,请释远念。闻吾壻不日亦将来平,晤面在即,曷胜欣快。余在津市之房产前被倭寇强买,详情具见世芳函中,尚祈费神托人关说,俾可珠还,则感纫无既矣。临楮勿勿,未尽欲言,余容面谈。耑此奉恳,并颂文祺。
水钧韶 张厚胜 同启
四月十五日
水父在此信中已更正了上一函对高罗佩姓名的误称,更值得注意的是信末署“水钧韶、张厚胜同启”。张厚胜即水钧韶继室、张之洞之孙女。张之洞子辈为“仁”字辈,如其长子和幼子分别名仁权、仁蠡[10];孙辈为“厚”字辈,如张仁权五子分别名厚琨、厚璟、厚琬、厚瑊、厚瑜。水钧韶后妻张厚胜为张之洞孙女无疑,但无法考证是哪个儿子之女,以及正出还是庶出。水钧韶发妻为苏州人蒯氏,也即水世芳的生母(图2右)。高罗佩对蒯氏的生平有如下记述:“在苏州我在我妻子已故的琴声母亲的家人那里度过了很有意义的一个星期(从照片看她是个美人,完全符合关于苏州出最美丽的女人的传统说法,在世芳才4岁时她就去世了,但世芳的外祖母即前副总理孙宝琦的女儿还活着,并且还住在那儿),5月18日抵达北京。”[11]由此可见,张厚胜为水钧韶填房、水世芳继母,她似乎并不贤惠,“每天晚上都要打麻将到凌晨3点,早上睡到12点”[12],因而与原配所生子女间的关系也不融洽,“世芳的童年不很幸福,她和父亲的第一次婚姻的其他子女都没有与父亲住在一起,而住在另一栋房子里。”[13]从这些记载可以断定水钧韶是张之洞女婿、水世芳是张之洞外孙女之说纯属以讹传讹。根据笔者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可知,水钧韶是张之洞孙女婿,而水世芳与张家并无血缘关系,高罗佩因而绝非张之洞的外孙女婿,其子女亦从未提起或确认过这层关系。
图11 水钧韶、张厚胜致高罗佩函
水世芳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这批档案中尚有其兄水泗长、水泗宏的家书。水泗长致函高罗佩曰:“顷读惠函,并接寄款,慰甚感甚。前读妹夫大作,无任钦佩。不久将有晤谈机会,曷胜欣快……妹夫允为介绍职业,热情可感。请于便中向洪次长推荐,俾可得一枝棲,则感激不尽矣。”可见高罗佩已充分融入了这个家庭,不仅接济困顿的水兄,并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提携泗长了。从档案中水父最后一函中得知,战后水泗长任职于天津法院,其中或有高罗佩的功劳,因为他与国民政府法律界精英颇为相熟。
“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14],高罗佩档案中的这批家书不仅再现了其与水世芳从相识相恋至闪婚生子的传奇经历,而且洋溢着中国传统大家庭父女、兄妹间的亲情,活画了高罗佩融入这个家庭时的如鱼得水,生动说明了再残酷、漫长的战争也无法阻断人类的生存本能、情感释放和亲缘纽带。
注释:
[1]本文所用信件来自莱顿大学图书馆(Leiden University Libraries)所藏高罗佩档案(Robert van Gulik Archive,28.385)。
[2]比如胡光麃《高罗佩:体认中华文化生活写小说的荷学者》中的“夫人水世芳女士,是张文襄公之洞的外孙女”,另如百度百科中“水钧韶”、“水世芳”条目,皆有颇多谬误。
[3]顾颉刚:《顾颉刚日记》卷五“1943—1946”,“高罗佩夫妇(主),其夫人水世芳,予齐大学生也”,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7年,第404页。
[4]水钧韶(?-1963),字梦庚,号养一老人,江苏阜宁人。早年曾留学法国,并在中国驻法、德、俄等国领事馆就职。回国后长期供职于铁路交通部门,曾任天津市市长。
[5](唐)杜甫《春望》。
[6]张守谦为水世芳六姐水世玲丈夫,生平不详。从水钧韶致水世芳家书中获悉,战后水世玲就职于北京协和医院,张守谦“未去成香港,现充教授”。
[7]高罗佩致赵季华函。
[8]同上。
[9](荷兰)巴克曼·H.·德弗里斯撰,施辉业译,《大汉学家高罗佩传》,海口:海南出版社,2011年,第140页。
[10]张仁权(1859-1930),字君立,号圣可,光绪辛卯科举人、戊戌科进士,官至资政大夫。
[11]《大汉学家高罗佩传》,第140页。
[12]同上,第141页
[13]同上。
[14](唐)张籍《秋思》。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