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家族旧事,写到我外公当年的威权,典型场景之一是在饭桌上。那是1980年代初,外公已经当了快三十年的生产队长,条件不错,表现是每顿饭都有豆腐吃,时不时有肉菜。然而,大家动筷之后,却没人敢拿筷子向豆腐和肉菜的碗里招呼,一定是等到外公一口豆腐一块肉吃得踏实满意,眼也不抬,抹抹嘴将筷子伸出去划一个弧形表示许可,我那些尚未独立成家的舅和姨才齐齐伸筷,围攻剩下的半碗豆腐或肉的菜。
如若谁忘记了这回事,在外公发出信号前,开始打豆腐或肉的主意,对不起,准是凌厉的一筷子打在手指上。被打的冒失鬼龇牙咧嘴,多了一次惨痛教训。
今天想起这件事,意识到姥爷的筷子在餐桌上就是国王的权杖,而不是什么单纯的餐具。
餐桌上是有国王的。确切说,是有权力存在的,又或可以说,餐桌是权力表演的舞台。在这样的舞台上,除了主角之外,其他人甚至不能算是配角,很多时候只能算是道具,当然是智能的道具。
权力存在于餐桌,简直是句废话。早在有餐桌之前,所谓“餐桌”这样一块地方的最主要功能就是猎物或食物的分配。分配食物的人,就是权力的所有者。比如,猎物是一头野猪,谁分到最肥腴的部位,谁分到猪头,都是权力的象征。如果出现争议,此地即成战场。餐桌是这块战场在文明时代的物化,筷子和刀叉代替了匕首和投枪,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相关演出具有风险,有时甚至是致命的。
餐桌上,权力就是规矩,大事情大规矩。所谓“规矩大”,一方面是说规矩复杂,另一方面也是说不讲规矩、破坏规矩后果很严重。
“食指大动”这个成语,源于春秋时期的一桩血案。
当时郑国有两位公子,即公子宋和公子归生。有一天两人一起去拜见郑灵公,路上公子宋食指突然动了一下。他对公子归生吹牛,说每次我的食指跳动,都预示着能够尝到新奇的美食。
两人见到郑灵公时,厨房里正宰杀一只楚人进献的老鼋准备做羹。公子宋和公子归生不觉相视一笑。
郑灵公得知原委后,在给大家分肉羹时,故意少了公子宋的一份。他的意思很明显:你一个臣子能不能吃到美食,不是你的手指决定,是本公的嘴巴决定的。
公子宋恼羞成怒,干脆跑到上座,把手指伸进郑灵公的鼎中,沾着汤尝了一口——所谓“分一杯羹”。
鼎是权力的象征,权力的游戏开始。本出餐桌上的权斗,最后是郑灵公倒霉,被不讲规矩的臣子给杀了。但这不能说明在餐桌上讲规矩不对,只能说明权力要表演,还得讲演员的自我修养,不能任性胡来。
权力无所不在,餐桌无所不在,相关剧目也无所不在。不同地方演出的精彩程度有差异。在所有城市中,莫斯科的餐桌剧场最为脍炙人口。但在这个城市的顶级餐桌上,被当做道具的食客面临的考验不是“不能吃”什么,而是“不能不吃”“不能不喝”什么。到这个境界,人才明白,“不能随便吃”最多是饿肚子,“不能随便不吃”就痛苦多了。
伊凡四世
俄罗斯历史上第一位沙皇伊凡四世,别称伊凡雷帝和恐怖的伊凡,以残暴闻名于世。他的酒宴经常成为变相的刑场。沙皇就是法律,惩罚人不需要理由。酒至半酣,沙皇会吩咐给某个倒霉蛋一杯特别的酒。稍顷毒发,仆人把倒霉蛋当做醉酒抬出去,交给宫门外的随从。这居然是一种非常体面的死法,他会被当做不胜酒力意外身亡,于本人名誉无损,家属不连坐。对伊凡雷帝来说,算是格外恩典慈悲。
伊凡雷帝酒量不大,但他喜欢在宴会上看手下官员们酒后的表现,算是一种特殊的调研。沙皇开创的优良传统一直延续下去。《斯大林的战争》一书中,努力正面描写斯大林的作者杰弗里·罗伯茨说,在社交场合,斯大林对每个人都会表示关心,会跟每个人干杯,但他不像某些副手,他从来不会喝醉或失去自我控制。
但杰弗里·罗伯茨没说的是,为什么在领导没醉时,怎么底下人自己都能喝醉了。很多资料表明,斯大林和伊凡雷帝一样,喜欢在宴会上观察人。被他请到别墅吃饭必须吃很多,而且一定会被灌醉,斯大林喜欢看人喝醉后的真实表现,自己却喝掺矿泉水的格鲁吉亚葡萄酒保持清醒,静静坐着观察和倾听大家醉酒后的反应。贝利亚喜欢在灌酒问题上帮助斯大林推波助澜,结果很多将军都喝醉了,说了不该说的话。
关于这种危险的酒局,还有很多故事。比如,赫鲁晓夫常在酒会上被斯大林戏弄,用赫鲁晓夫的秃头磕烟斗里的烟灰,命令他喝下大量的伏特加,然后跳乌克兰民族舞。贝利亚在床上撒尿,然后扶醉酒的赫鲁晓夫躺上去。米高扬回忆:“斯大林逼着我们喝很多酒,他灌我们酒,明显就是为了麻痹我们的戒心,让我们在舌头不听脑袋使唤时说漏嘴,他就可以摸清我们的真心了。”米高扬耍小聪明,经常从酒宴上遛出去,偷偷打个盹再回来,然后就被贝利亚卖了。斯大林敲打他:"你是不是以为你比所有人都聪明?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后悔?”把米高扬吓得再也不敢逃席。赫鲁晓得了肾病,斯大林说:“不管怎样,喝酒吧!只要你还能动只要你还喘气,那就得给我喝!”还有一些领导没等说错话,就因为酗酒本身丢了性命。
这些故事难辨真假。我年轻时在西部某省区的人大办公厅工作,听同事讲过他们亲眼所见。级别相当高的领导干部在一桌吃饭,其中一位位高权重,资历极深,多年分管人事组织工作。桌子上其他领导,虽然与他级别差得没多少,却都像小学生在老师面前一样乖巧。某位烟瘾甚大,忍不住点上。位居上首那位领导素来不吸烟,眼皮一抬,目光如炬,不容分说:“某某,把烟灭掉。”连职务也没叫。某某立马手忙脚乱灭了。
酒桌上提倡不吸烟本来应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我这位同事煞有介事说出来,是因为假如在另一个场合,吸烟那位领导居于饭桌上首,以他的层级,是绝无可能有其他人提出抗议的,其他食客如果怕烟,只怕连做出回避或咳嗽的动作都要三思又三思。
后来我每次想象那个场面,都会联想到外公手里的筷子。只不过那筷子已经不需要实体,功能已内化到饭桌上每个人心里,有如《小李飞刀》中金钱帮给人脑袋上放的要命铜钱,是万万不能闪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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