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下楼时不小心又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近两个月。
已经记不清这是父亲第几次受伤了。父亲80多岁了,身体一直很好,但凡生病基本上都是外伤,有时是出了车祸,有时是自己摔倒的。但不管哪一种,都需要卧床一段时间,在意识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熬过相对漫长的静养岁月。
前几天,我去探望尚在养病的父亲。他孤单地躺在床上,眼神空洞而落寞,枕边的收音机里,单田芳正在说评书。看见我来了,父亲赶紧关了收音机,朝我伸了伸手。我顿了顿,把手递过去,握住了父亲的手。那一刻,我感觉握住了父亲的衰老,也握住了父亲的渴望。
坐在床前,我很想陪父亲说说话。可是,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自己无论说什么也说不到父亲的心里。
父亲年轻时长期在外工作,一年到头难得回趟家。等到他终于退休回来,我又开始外出求学。我们互相缺席了那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这些年,我们的关系始终很微妙。原本是亲生父子,彼此之间却总觉得隔着一道屏障,我在这边,父亲在那边,不管我们两个怎么努力,始终无法逾越。
如果哥哥在,情况就大不一样。哥哥当年顶替了父亲的工作,他们有相熟的工友,每次聊起天来,爷俩既是父子又像久别重逢的同事,话题拉不断扯不断。以前我去看望父亲,只要不知道说啥了,就会找个理由给哥哥打视频电话。视频接通了,我傻愣愣地坐在旁边,听父亲和哥哥说话,那种感觉有羡慕,有时更像某种解脱。
这次,我知道哥哥有事不方便,没好意思跟哥哥视频,独自坐在父亲跟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瞎唠,话题越来越越苍白。短暂的沉默后,父亲一抬手,伸向了床头的纸袋。他在纸袋里摸索好半天,终于摸出来一块糖递给我,开心地说:“吃吧,这糖,甜着呢!”
我接过那块糖,看到斑驳的糖纸表面,完全不想吃。父亲大概感觉到了我的迟疑,很急切地和我解释:“这糖是喜糖,前几天xx结婚,特意给我捎回来的,就两块,我吃了一块,这块没舍得吃,给你留着呢,快沾沾喜气。”
我原本也不爱吃糖,更何况那张糖纸表面又脏兮兮的。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我把糖攥在手里,假装吃了。父亲眼睛黄斑病变,看不清东西,我猜他不会知道我没吃糖。
坐在父亲身旁,我继续陪他说话。可究竟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天渐渐暗下来,我决定起身回家。从父亲的床前离开,我的脚步明显在加快,甚至偷偷松了一口气。我紧走几步来到门边,马上就要出去了,父亲忽然大声冲我喊了一句:“帅,你半路上把那块糖吃了吧,那糖不脏……”
我一愣,有瞬间的尴尬,随之一股暖流袭来,在心头萦绕。
人到中年的我,已经很少提起“爱”这个字,总觉得太矫情。可此刻,卧床的父亲那声殷切的呼唤,只是为了让我吃一块糖,这不是最朴素的父爱吗!于我而言,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我重新跑回父亲床前,当着父亲的面,把那颗糖剥开,含在嘴里,让父亲听到我的牙齿与糖的撞击声。随后,才转身离开了。
那颗糖,我含了一路,直到含出眼泪。父亲说得没错,糖——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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