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中国 图
“你们从哪里来?”眼前的老人用方言问我,我没太听懂。阳光下他半眯着眼睛,眼神透着笑意的光亮。同行的一位宁波朋友“翻译”了老人的方言,“他是问你从哪里来……”
12月初,冬日里响晴的中午,在浙江临海的桃渚古城门口,老人坐在泛青的圆盘石台子上,看着我们这些外来者,原住民的身份很明显。他穿着粗毛线背心,套在褐色的保暖内衣上,戴着一顶内里棉毛、外表皮质的“雷锋帽”。
那样的帽子我爷爷也有一款,冬天里他也会眯着眼睛,坐在藤编椅上,顶着帽子在太阳底下小憩。这几年,这款帽子也出现在我爸的头上了……突然间,一种莫名的悲伤和酸涩从我心底蔓延开。
他问我“从哪里来”,当然问的是空间上的距离,但我们相隔更远的好像是时间,是80岁和30岁的距离。眼前的老人,充满了让人难过又无奈的“陈旧”感。50年后,我也会像他这样,坐在村口的圆盘石头上,晒着太阳,问异乡来的年轻人“你们从哪里来”吗?
这样场景延伸出的悲伤感,在我脑海里浮现过很多次。好像每次与“苍老”对话,我都会极容易代入和共情。这里面,既有对眼前之人走向苍老的不舍和不忍,也有部分原因是不敢去想我的亲人也正在逐步苍老、远去,但心底最胆怯的是,自己同样不可避免地朝变老奔去,与“来时之路”越走越远。
今年年初,我去江苏淮安的一个乡村采访,跟着年轻的村书记去逛村。中午的日头下,村里所见几乎都是老人,空心村已经是乡村的共性表现。我们走进一户村民家里,村书记熟练地拿起长条板凳坐下,开始了和几位老人唠家常。新老共聚,围坐在一团,好像就能挡住外面的冷风。老人里有拿着拐杖坐着发呆的,有问话几次都听不清楚的,也有不停地说起远行在外的儿女的。
我并未跟着村书记进屋,而是站在门外,转移注意力看着村民家的小奶狗摇尾巴,试图用这年轻小生命的活泼稀释我心里要溢出来的悲伤。打心底里,我会为这样的“苍老围坐”而难过甚至发怵。
一位奶奶端着云片糕走到我身边,热情地招呼我,“多拿点,多拿点。”在江苏很多地方,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买上些云片糕待客,甜香软糯的口感深受人们喜爱。小时候每次过年,我都要缠着妈妈给我油炸上一盘,裹上蛋液的云片糕一片片在热油里浮起来,变大变胖也变得更酥脆,尝起来简直像超市里卖的进口饼干。我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竟有许多年没有和家人撒娇叫嚷着要吃油炸的云片糕了。
我笑着接过奶奶的云片糕,眼神依旧躲闪,想压抑住这热情带来的感动和悲伤,继续假装和小狗玩耍。“你喜欢小狗啊,送给你带回去养”……奶奶热情的话语,好像冬天里的厚棉被,稳稳地罩住了我,温暖至心底湿润。她在我这个陌生年轻人身上投射的,又何尝不是对自家晚辈的慈爱和想念呢?
我总是难以控制地为老去的人而难过,这让我感到难为情。但实际上,生活的逻辑是如此简单且清晰:生老病死,是任何生命体都要经历的必然过程。人从一出生开始,踏上的就是一条单行道,没有回头路,只能向前走,注定与来时越来越远。
我感激我的工作,它让我有机会去接触那些形形色色的老人们,并用文字去展现他们的生活,表达他们的声音,让他们在网络的信息洪流里能更被看到、被听到多一点。在这个过程中,我也逐渐明白,对人类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这件事,表现出过度的难过、怜悯和惧怕,主要还是心态问题。
要向我接触过的老人们学习,他们都比我更从容,更有智慧。他们用笑容和善意告诉我,淡定地接受生命设定好的过程,勇敢地向前走,不要怕变老。总有一天,我也可以平静地站在树底下,晒着太阳,笑问面前的异乡人一句,“你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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