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的教师早在21世纪10年代初就在浙南开启了集体性的田野考察活动。2016年10月,华东师范大学民间记忆与地方文献研究中心成立,自2017年至2024年间,中心在历史学系的支持下已经举办了六届浙江暑期田野班。田野班原先计划每年办一届,由于疫情,2020、2021两年停办。考察的主要田野点在浙江的乡镇,每届大约有学生35人。在实际考察中学生会被分为6-8个小组,指导教师轮流跟不同的小组活动,时间为15天。六届田野班走访的村庄已超过500个。
2024年8月,在这个特别炎热的季节,由50名师生构成的第六届田野班在浙江省青田县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考察。白天各小组在村落中进行口述访谈,搜集民间文献,考察乡民的生活空间和生产空间。晚上田野班就近借用村镇的会议室讨论总结一天的得失,解决各小组在考察过程中出现的问题,解读搜集到的民间文献。回住所后同学们还要撰写田野笔记。对绝大多数学生来说,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是在书斋和课堂里度过,但他们不仅经受了田野班高强度训练对他们的身体和意志的考验,而且还刷新了他们对历史的认知,丰富了地域史研究的方法和技能,增强了与人沟通能力。他们的所得远非限于历史学的专业,他们撰写的田野笔记表达了自己的人生感悟,如同经受了一次洗礼;他们是如此贴近社会现实、贴近历史,以至于有人觉得自己就生活在历史的长河里,从而重新定位了自己与这片土地的关系;行走在一个个村落中,有些同学竟然神奇般地驱散了终日盘桓在心头的生命的无价值感、无意义感。田野就是这样一个充满魔力之所在,正如著名学者科大卫所言:走一个田野点,胜过阅读千言万语。
在炎热的八月,我和同学坐上了从上海开往浙江青田的列车。短短两周的行程中,我们和老师同学们一起,分成不同的小组,到青田附近的大大小小的几十个村落中进行田野考察和口述访谈。我对旅途中的种种未知都充满兴奋,对即将开启的对村民的访谈跃跃欲试。这是我第一次接受较为完整的田野考察指导和训练。
我从小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生活在乡村,村庄的景象对我来说并不怎么新奇,但当我真正坐在村民家中的小板凳上,开始和他们进行交流的时候,我脑中最开始浮现的是中国现当代史的课程中学习到的一些重大历史阶段的时间节点,比如土地革命、五年计划、人民公社等等,我们尝试从这些关键词去提问,但老人听到这些问题后经常流露出一种疑惑,随即才开始在脑海中搜索一些遥远的过去,仿佛那是尘封在角落的一本不常读的书,我们由此也根据这些回忆记录下一些星星点点的语段,虽然我和他们同在一间屋子里,保持着访谈中应有的眼神交流和适时的语气词回应,但我总觉得大多时候我和这些老人之间相隔万里,不管是我们的询问还是他们的回答,涉及的是我们双方都并不熟悉的事物。
我一开始苦恼于这样的隔阂究竟该如何去打破,直到一次午餐。我们一般需要自行在负责考察的村中“觅食”,很多时候村民们都很友好,会邀请我们一起吃午饭。在大安村考察时,当地的夏村长不仅提供家中族谱给我们拍摄,还热情地为我们冲泡咖啡、邀请我们在家中吃午饭。在烈日下晒得疲惫不堪的我们本以为这只是一段休憩时光,但在餐桌上,当我们偶然聊到村长的人生经历,他开始兴奋地和我们分享自己在军队中度过的难忘时光,以及此后和妻子组建家庭后经历的跌宕起伏,直到这一刻,我才感受到我们真正走进了属于村长的“历史”。再后来,我们的访谈经验不断增多,我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我在书本上学习的历史时间轴在很大程度上不属于个人,如果只是简单依据固定的、编排好的时间节点去进行提问,企图将他们的回忆拼凑入我们的知识体系,很多受访者(特别是本次访谈的主要对象:村民)实际上并没有办法向我们分享他们最真切、最生动的回忆,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中,有着独属于自己、独属于这个村落的历史时间轴。再后来,我在对不同的受访者提问时,都尝试寻找我的认知体系与受访者的人生经历的相交之处,不是将他们的回忆拆成碎片并拼装在我的知识体系内,而是在两个时间轴的相交之处,挖掘他们个人的历史,并横向地拓展我对某一历史事件的具体认知。
当我看见一些访谈者,忽视受访者已然表现出的不适和逃避,仍然想要强行将话题扭转到自己感兴趣的研究方向上时,最终还要叹息无法挖掘到“有效信息”时,我心中更加感受到,尽管所有人都是宏观的、整体历史的一部分,但每一个受访者的生命轨迹与我们在课本上学习到的历史都不可能完全重合,他们有其自身的节奏和速率,在世界的不同的角落发生着。
与受访者交流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将他们的大脑看作一个个数据库,我们用关键词去检索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最终获得我们研究的材料。我们只能通过他们的记忆,了解过去不同维度的历史,这些历史可以是一个普通乡村妇女回忆自己在面对计划生育工作组时内心最真切的情绪感受和做出的人生抉择,也可以是一个乡村的庙会活动传统及其演变的历史,唯独不能是我们基于自己对历史的想象将他们的只言片语构造而成的某种“事实”,因为回忆与过去存在偏差,而回忆本身,就是一种真实。
那些被岁月侵蚀、留下斑驳痕迹的神像,不断被冲毁又不断重建的庙宇,以及多次翻修后依旧保留了几百年前的刻痕的梁柱,都只是村落历史的索引,而流传在一代又一代村民之间的家族历史、神话传说、逸闻趣事告诉我们,是回忆为这些失落的过去赋予了意义。我希望了解的不只是过去的某时某地,发生了某事,并将这些信息还原到某个数据库里;而是去理解和思考,现在的某人,为何、如何回忆过去的某时某地发生的某事。我们好像在访谈关于过去的事情,但实际上,每一个关于过去的线索,实际上都是对现在、对未来的追索和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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