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的文化人类学家列维 · 施特劳斯通过考察,将人类社会分为 " 热社会 " 和 " 冷社会 " 两种模式,并且因此而名声大振。在 " 热社会 " 里,类似阶级的社会差别明显存在,推动社会前进的正是试图超越这种差别的一股力量。欧美社会基本符合 " 热社会 " 的模式。所谓 " 冷社会 " 指的是相对平稳的社会,民众排解长期积蓄的社会压力时所采取的方式不是革命行动,而是非日常的传统民俗活动,这是 " 冷社会 " 的一大特色,日本可以在这里对号入座。
这种 " 热社会 " 和 " 冷社会 " 的表述可以分别置换为 " 激烈文化 " 和 " 平稳文化 "。我想结合自己的看法,对这两种文化阐述如下。
" 热社会 "=" 激烈文化 ",这里的 " 热度 " 和 " 激烈程度 " 是从社会差异中不断释放出来的结果。祸起差异的战争,或者是针对自上而下的压迫所进行的自下而上的反抗,这种行动化为一股力量,催生出社会和文化的能量。进一步说,这种能量不只是停留在自己的社会里,还具有强烈的外溢倾向,其结果是将自己的文化和社会制度推向外部,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18 世纪到 19 世纪的欧洲帝国主义就是例子,法国大革命中市民革命所鼓吹的普遍主义也是这么主张的。
反观 " 冷社会 "=" 平稳文化 " 所体现的社会差异,差异尽管存在,但是也有其暧昧之处。例如江户时期的日本,士农工商的等级身份确实存在,可是在经济层面上如果没有商人的存在,这个社会则不能成立,即属于本意与前提兼容的文化。社会的长期稳定与均衡发展是第一要务,应当倍加珍惜。因此,日本在江户年间没有出现过因革命引起的颠覆性变革,民众的不满也是在民俗活动中发泄,而且几乎是不留痕迹的,堪称和平社会。
如果仅凭这种 " 激烈文化 " 和 " 平稳文化 " 的分类,解决世界上各种文化的性格归属,不免有以偏概全之嫌。于是,我想让 " 积蓄文化 " 和 " 循环文化 " 也加入这个分类的行列之中。
" 积蓄文化 " 是以坚不可摧的欧洲石造建筑为代表的、所构建的物体既坚固又普遍的文化。我们今天仍然能够看到许多古迹和古建,正是得益于 " 积蓄文化 " 的存在。
" 循环文化 " 指的是循环往复的文化,以伊势神宫每隔 20 年将御神体迁移一次的 " 式年迁宫 " 为代表。伊势神宫的神殿每隔 20 年翻建一次,按理说,人们可以借机改善,或者加固,可是这些做法一概没有,人们只是忠实地再现自古以来的建筑风貌,反复翻建,延续至今。这里的延续并非简单的重叠,而是循环,属于 " 积蓄文化 " 的欧美人可能对这种 " 循环文化 " 颇感兴趣,但是对其中的价值他们却难以理解。
伊势神宫
但是,如果日本被任意放大,就会出现另外一副面孔。在日本国内也是如此,一线城市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在向 " 积蓄文化 " 靠拢,虽然不像欧美国家靠得那么近,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了竞争社会。从昭和三四十年代起,一线城市里用钢筋水泥浇筑的公共住宅增多,渐渐接近 " 积蓄文化 "。同期的经济高速发展时代,工薪阶层的相互竞争已经白热化。因此,如果只看一线城市的话,日本文化的位置已经和欧美非常接近了。
只是有一点值得注意,如果有人认为 " 积蓄文化 " 比 " 循环文化 " 更顽强、更可靠,那就错了。" 积蓄文化 " 的特征是坚固,其实坚固与脆弱是背靠背的两个方面,突出表现为 " 积蓄文化 " 的减灾功能比较薄弱。关于这一点,东日本大地震已经如实地告诉我们。耸立在三陆海岸用钢筋水泥浇筑的巨型防潮堤,当无情的海啸扑过来以后破损严重。本以为这是一道保卫沿岸居民的生命和生活的钢铁防线,结果在巨大的海啸面前形同虚设,只留下一堆堆令人目不忍视的残骸。
在东日本大地震发生以前,建筑业曾一度将 " 超强工程 " 鼓吹为神话。1995 年阪神淡路大地震发生时,神户港有两座码头,建设成本高出一般码头一成至两成,按超强标准建设得坚固耐用,这两个码头在地震中果然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震后仍可继续使用,为保护码头的基本设施做出了贡献。这个结果让人们对 " 超强工程 " 深信不疑。可是在东北大地震中,这个 " 超强工程 " 的神话也被彻底粉碎了。
向高处紧急避难的办法挽救了许多三陆人的生命。虽然这是一个祖传的土办法,但也是三陆历史上反复遭到海啸袭击后,每次都能重新站起来的一大法宝。逃到高处幸免于难的人们把瓦砾收集起来,从山里砍来大树搭间小屋,再把渔具凑齐,继续重复昨天的生活。这也可以称为 " 循环文化 " 吧!
不仅是应对海啸,当地人也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地震、台风之类的自然灾害。人们从灾害中重新站立起来,一次次擂响复兴的战鼓,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和随机应变的能力是 " 循环文化 " 的精髓。
然而,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日本始终将 " 积蓄文化 " 贯穿于防灾活动之中,不惜导入这种与自己的传统背道而驰的逆向文化,借以加强城市的防灾能力。但是,当灾害严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 积蓄文化 " 便开始显露其脆弱的一面。因为 " 积蓄文化 " 的出现本来就不是以灾后重建为前提的,一旦受灾,通往复兴的路将更加漫长。面对灾害,需要有弹簧般的执着和永不放弃的勇气,在属于 " 积蓄文化 " 的欧洲,人们也开始利用 " 循环文化 " 的这种坚忍不拔的弹力,其原因无非是他们已经意识到了 " 循环文化 " 的优点。
想到这里,用钢筋水泥浇筑的东京、直接受过震灾打击的大阪,最让我担心。较之 " 积蓄文化 " 在一线城市的广泛传播,地方上平稳而保守的 " 循环文化 " 依然健在,而且宝刀未老,继续散发着日本文化的余香。如果到地方城市走一遭,你会感觉到那里有多么温馨。不仅是因为那里有怡人的景色,新鲜的空气,或许还有弥漫在那里的、日本人自幼耳濡目染的、沉着安稳的 " 循环文化 "。
" 循环文化 " 和 " 积蓄文化 " 的混同在一起,可以说是目前日本文化的特征。但是在日本列岛内部,两种性质不同的文化并存,这也许是大家不愿意看到的。因为城市和乡村的文化差异,或者说文化的乖离,已经成为近年来日本社会出现各种摩擦和不愉快现象的主要原因。
日本乡村风景
假如山里有的村庄受灾,城里人觉得山里有的是木材,村民完全可以通过自救恢复生产生活。其实,在 " 循环文化 " 的熏陶中长大的城里人,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可是这话却引起受灾村民的不满:现在所有的建筑材料都必须花钱买,在这种非常时期,城里人也不伸手支援。我认为,双方之间的这种不和谐的声音,不正是日本社会出现隔阂的重要原因之一吗?
文化,尤其是日本土生土长的文化,无论在哪儿,无论是谁,本来就像身体里流淌的血一样。可是现在血流停滞了,城乡之间各种意义上的距离被拉大了,为了达到相互理解的目的,需要双方付出一定的努力。从以前毫不费力的相互谅解,到现在困难重重的彼此沟通,甚至摩擦不断,互不往来,这就是我们所面临的现状。
还有一种日趋明显的隔阂,即文化上的代沟。
助长隔阂形成的原因之一是电视节目,尤其是商业电视台面向年轻人的节目,内容之低俗,不堪入目。以前来过日本的意大利朋友对我说,本以为他们国家的电视节目俗不可耐,结果发现日本的电视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这种连外国人都看不下去的低俗节目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了。可悲的是问题不仅出在民营电视台身上,就连官方电视台的 NHK 也不自律。最近 NHK 为了吸引更多的年轻观众,也开始模仿民营电视台制作一些粗俗节目,这就明显地犯了一个战略性的错误。日本的年轻一代还没有愚蠢到把自己整天泡在低俗节目里的地步,这几年出现的年轻人远离电视的现象正好说明了这个问题。
在晚辈与长辈之间出现的文化代沟中,NHK 迷失了自己的方向,而今天出现的文化乖离现象,也是负责文化行政的文化厅所面临的一个重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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