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决定》提出,加快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党的十四大报告正式确立了建设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战略。
2024年,“澎湃下午茶/京沪之间”举办过两次有关国际金融中心建设的研讨会,一次谈国际金融中心建设的新阶段,另一次谈的是科技金融。
2025 年上海市政府工作报告提出,提升国际金融中心服务能级。证券市场,是国际金融中心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此,2025年,“澎湃下午茶/京沪之间”将围绕证券市场展开讨论。讨论涉及证券市场的历史镜鉴、国际化之路、规则演化等。
2月11日,澎湃新闻旗下智库澎湃研究所专访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金融史研究中心主任吴景平。吴景平从证券市场的历史嬗变、红色金融实践、政治中心与金融中心关系等维度,回溯中国证券市场的制度基因与发展逻辑,探讨金融与政治、科技有机融合的历史经验,试图为国际金融中心建设与金融科技创新提供历史镜鉴。
以下为采访摘录。

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吴景平
股份制萌芽:产业近代化催生中国证券市场
澎湃新闻:证券的诞生最初是为了应对远洋航行、贸易的风险。那么,对于东亚国家,尤其是中国,是什么动力促使了证券市场的诞生?
吴景平:从华商来看,随着洋务运动兴起,中国的民族资本开始创办企业。这个时期的企业,不再是传统的小作坊,而是逐渐走向规模化、机械化,因此需要大量资金来支撑生产和发展。由于早期华商企业的自有资本有限,扩大资金来源最简便的途径就是借鉴西方的公司制和股份制。典型的洋务企业,如轮船招商局、机器织布局、津沪电报局等,都是在发展实业的同时,开始积极思考如何筹集资金,而股份制恰恰是其中一个关键的解决方案。企业实现持续发展需要集众家之力。并且,资本的来源不仅仅依赖于个人关系,而是需要遵循一定的规范和规则。因此,推动证券市场诞生的根本动力,其实是产业近代化的需求。
澎湃新闻:中国共产党对证券市场有哪些认识?
吴景平:尽管中国共产党在1920年代已经成立了,但那时它是一个革命政党,社会化的经济活动需要公众广泛、持续地参与,而这只能在相对稳定的环境中实现,比如拥有稳固根据地。在根据地时期,中共在财政和经济领域已经开始探索股份制的思想和实践。虽然当时的“股票”或“债券”概念并不如今天这么明确,债务和股权的界限也并不总是分得很清晰,但基本原则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通过这种方式解决资金问题。
当然,一旦采取这种方式,资金的筹集就不再是短期的“应急手段”,而是需要持续的支持。投资者将资本使用权交给你时,就需要为其提供回报,而这种回报可能有多种形式。证券市场的出现,实际上是建立起了一种具有普适性、公有性和社会接受度的融资模式。对于中国共产党来说,这不仅是一个资金筹集的问题,更是如何将执政理念与经济现代化、国际化相结合的问题。区别于简单的借贷,经济建设是一个涉及多重力量和因素的交互过程,其中如何协调各方关系,解决复杂的利益冲突,是一个关键问题。
红色金融实践:革命逻辑与市场规则的博弈
澎湃新闻:中国共产党在革命和经济建设时期都曾用证券服务于革命理想,这一做法是借鉴了苏联的经验,还是有其自身的创造?党如何处理政治使命与金融市场之间的关系?
吴景平:清末民初,西方列强进入中国,也将其资金运作方式和投资方式带入中国。因此,西方国家对中国的金融体系形成具有主要影响,而苏联的影响则主要体现在革命领域,提倡通过暴力革命来实现目标,通过计划体制推进经济建设。
在这个阶段,革命思维对经济的影响也很大,它提出钱必须归人民所有,如果无法通过传统的市场规则获取资金,革命手段也能让钱归于人民。这种革命逻辑在当时是成立的,但到了建设时期,尤其是在常态化社会中,这种方式显然是不可持续的,也无法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同。
经济的国际化是实现现代化的关键,国际性是经济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为了实现党的初心和使命,必须打破国界,实现开放与合作。换言之,中外之间的交流,特别是经济上的交流合作,是为人民服务的应有之义,目的在于推动中国人民的利益最大化。
如何在这方面做到平衡,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外资与本国投资者的利益诉求虽然在本质上相似,但仍然存在差异。如何让外资投资者感受到他们的权利得到尊重,同时又让本国投资者感到自己的利益得到了保障,这些问题并非中国独有。因此要了解历史,通过历史来继续学习。
澎湃新闻:除了在根据地内推行红色金融,中国共产党有没有在以上海为代表的国统区金融市场采取一些行动?
吴景平:在上海等国民党统治区,中国共产党通过安插一批金融工作者,积极渗透金融体系。举例来说,有留美背景、具有专业知识和国际视野的冀朝鼎,就曾担任中英美联合平准基金会秘书长、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处长,同时还是孔祥熙的秘书。
中国共产党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既注重当下,又着眼于长远,早早布局金融领域,广泛开展活动。比如,由于根据地资源匮乏、交通不便,无法独立完成所有物资的生产和采购,因此迫切需要借助金融市场来获取诸如药品、武器装备等重要物资。与此同时,党并没有排斥炒股和投资,而是善于利用金融工具为革命和经济建设提供支持。这种“非典型”金融实践,展现了党在极端环境下对经济工具的灵活运用。
澎湃新闻:在红色金融推行的同一时期,国统区的金融市场更具市场化和国际化特点,尤其是上海在证券交易的使用上较早且集中,但证券交易所最早并非在上海出现,为什么会这样?
吴景平:其实,以西方商人为主的证券交易所早已在中国设立,而华商要成立证券交易所,则需要经过注册、申请、审批和营业执照等一系列手续。可能是这个原因,令北京成为华商最早获批开设证券交易所的地方。然而,我认为早一年晚一年并不意味着相应的证券市场条件更完备、更成熟,毕竟只是差了一两年,影响不大。上海早就存在所谓的场外交易,甚至一些交易在茶楼里就完成了,但当时并未形成合法的社会程序。
北京的证券交易所开设较早,但其发展并不顺利。因为它的政治属性过于突出。特别是在北洋政府时期,中央政府换届频繁。16年间,政府经历了30多位内阁总理,政治环境动荡,社会经济也遭受了严重冲击。相对而言,上海的政治和经济环境较为稳定,吸引资金大规模流入。当时许多重要的金融机构,比如“北四行”(编注:盐业银行、金城银行、中南银行和大陆银行的合称),都陆续将业务重心和总部迁至上海。由此,在全面抗战爆发之前,上海证券市场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黄金十年”(1927-1937),成为近代中国市场化与国际化程度最高的金融枢纽。
金融与科技融合引领创新,上海承担重要责任
澎湃新闻:除了政府与市场的关系,政治中心和金融中心之间的关系也是一个重要议题,放在今天就是北京和上海两座城市之间的关系。从金融史的角度来看,这两者的关系有哪些值得借鉴的经验和教训?
吴景平:民国初期,中国的政治中心是北京,“北四行”等大型金融机构的总部和管理者因此也驻在北京,以便于协商和协调政策。上海作为商业金融中心,主要服务于日常的内外贸易和工商实业,提供中小额贷款,资金流动快速但金融影响力有限。
1927年后,随着政局的变化,首都设于南京。上海依然主导商业和进出口贸易,但与南京的人员和信息交流十分便捷。那时,上海的金融界经常向南京的财政部反映诉求,南京的官员也会直接到上海与银行界沟通,“风潮来了,危机来了怎么办?中央的要求是什么?你们有什么困难?”由于两地的距离较近,沟通和掌控都比较方便,上海的商业金融机构更容易获得财政性金融业务的支持。政治中心与金融中心之间的关系因此相对和谐,发展也比较顺畅。
现在,北京和上海的关系更为重要,因为它直接牵涉国本问题。上海的资金流动量非常大,要形成较好掌控,超越市场的政治力量必须介入。正如马克思所说,“有300%的利润,资本就敢上绞架”,这样的极端现象显然不应出现。为保持金融市场的稳定,除了市场本身的自我调节外,政治力量还需要适时主导制定并执行规则,并确保所有参与者都清楚、透明地遵守这些规则,明确赔偿和盈利的界限。
从更宏观的角度看,上海的金融经济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是国家和民族整体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公安系统的保障,上海的治安如何得到保证?如果清洁工不打扫卫生,办公楼门前堆满垃圾,企业还怎么做生意?金融业不应自视为百业之首,它的存在依赖于实体经济的支撑,应听从党的指引,遵守规章制度,为人民服务,让更多民众从企业发展中受益。
我们谈论上海时,必须放眼全国,甚至全球。只有这样,上海的独特性和必要性才能真正显现出来。上海存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根源于整个国家的需求。与其他城市相比,上海的战略地位是最前沿的,政策常常会在上海进行试验,再推动全国范围内的应用,而政治中心的及时指导和支持能够确保上海能够发挥其关键作用。
澎湃新闻:您提到“金融和科创其实是一回事”,这句话应该如何理解?
吴景平:要理解这句话,首先需要从货币和货币制度谈起,而货币的演进本身就是一个科技发展的过程。在没有货币的时代,人们依靠物物交换,但随着劳动分工的深化和剩余产品的增加,简单的使用价值交换无法满足需求,于是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货币应运而生。那么,由什么来充当货币呢?这恰恰与科技发展密切相关。早期,先民使用贝壳、石头作为货币,随着冶金技术和铸造工艺的进步,金属货币开始出现。进入纸币时代后,纸币的设计、油墨、印刷技术以及防伪技术,都与当时的科技水平密切相关。
金融体系的现代化进程更进一步凸显了科技的重要作用。比如,货币交换的行情依赖于电话电报技术进行信息传递,跨区域的市场信息因此得以同步共享。可以说,金融的各项业务和配套设施的运作,都离不开科技的支持。
随着交易手段和标准的进步,电子货币的发展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那么,不同国家的电子货币之间如何互动呢?如果仅停留在“一元人民币等于多少美元”的汇率换算层面,显然无法满足全球经济的需求。为了实现更高效的跨国交易,不同国家或经济体之间需要寻找到一种可互通的货币形式。实现这一点不仅需要政治互信和紧密的经济联系,还需要通过科技创新,打造一个更加便捷、安全、高效,且平衡各方利益的解决方案。届时,国际货币体系将不再受制于美元或SWIFT的限制,跨越这种局限只是时间问题。
中国作为一个庞大的经济体,内部差异性甚至超过整个欧洲,但依然能够在国内使用统一的货币和金融制度。我相信,尽管仍需警惕地缘政治风险,平衡开放与安全,中国依然有条件站在金融创新的前沿,而上海在这一过程中将肩负重要责任。
此外,金融制度创新还需要关注“不平衡性”。例如,央行的数字货币虽然已经开始推行,但考虑到没有智能手机的群体,推行过程仍需谨慎,给他们留出适当的缓冲空间。创新可能会使我们脱离“落后”,跑得很快,但最终我们还是需要停下来,回头看看那些未能跟上的部分。金融创新的目标是既要维持现有体系的稳定性,又要推动最前沿的创新,二者缺一不可。
(本文由澎湃新闻副总裁、澎湃研究所所长张俊和澎湃研究所研究一部总监吴英燕采访。实习生孙欣然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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