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的申城乍暖还寒,特别是太阳下山以后,老小区栋距不宽的两幢楼间形成“狭管效应”,是北风“呼呼”聚会的天堂,让过路人不得不“苟头缩颈”。不过,人总要到成年后才晓得,这种空间本就不是理想的户外活动场所。人事不懂只会“疯皮”的孩童时代,是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
同样没这感觉的,还有隔壁阿爹和他的棋搭子——“阿胡子”。阿爹姓许,60来岁时不幸成了鳏夫,虽有一对孙子孙女,但平日只一个人住,把我也当自己孙子一样待。
那时候小区里难得见到一部轿车的身影。孩子们放学到家,“狭管”确实就是嬉闹天堂。通常是隔壁楼杰杰的爸爸当教练,带着一群孩子追着足球到处乱跑。亏得孩子们球技不精,隔壁阿爹和阿胡子摆在天井里已进中盘的棋局不用挪窝,哪怕寒风呼啸,照旧可以在黑白世界里杀到昏天黑地。阿胡子长于贴身肉搏,实战水平一般的学理派隔壁阿爹则讲究行棋方正。虽然风格迥异,倒恰巧凑成一对卧龙凤雏,很有棋逢对手、英雄相惜之慨。
以我现在的水平回想,两人最多是业余K级,连段位都打不上。但孩童时代没有张无忌的主角光环(当然现在也无),没法练成九阳神功再来围观,提些建设性的批评意见。所以,我踢完球身上裹着一身臭汗,就呆呆地坐在水泥墩子上,看着两个老头各裹一件绿色的臃肿军大衣,你一言我一嘴,既在棋局里决胜负,也在口头上分高下,直到妈妈脸带愠色下楼拎我回家。
他们都可以算我的围棋蒙师。可惜虽然青出于蓝,但毕竟师傅水平就有限,徒弟是断不能靠围棋吃饭的。
“老许啊,下棋和人生一样,能看多远才是真水平。师傅再教你一招。”这句是阿胡子常说的,说完就“神兜兜”(上海话,神气活现、得意洋洋的意思)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简陋的玻璃棋子,落在隔壁阿爹老许没想到的地方。
“你这又是什么形状”?嘴上虽然硬,但隔壁阿爹却不知如何拆招,只恨自己的眼光不及对手长远,整个面孔涨得通红。
但隔壁阿爹也有高光时刻。
比如,阿胡子那下“无理棋”的风格——有时可能也不是故意为之,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他本就不知道正经棋形该是怎么样的——再兼酣战之余,脑容量一时短缺,老眼昏花,一招不慎也是常事。人和人之间有心灵感应,阿胡子的手甫离开棋子便知不妙,但想悔棋也不能够了,隔壁阿爹早已用手重重地按住了他刚落下的棋子。
“一直和你说,要下本手、本手。下棋就和做人一样,要本分、本分。”觅得战机的隔壁阿爹,先嘴上揶揄回击一番挣回场子,然后就低头冥思,手指在棋盘上来回比划,嘴里嘟囔着,“差不起的。人生有时候差不起这一手棋的。”想得久了,抬头正好和我四目相对,就笑着摸摸我的头,又重复嘟囔一句。
他用食指和中指夹起棋子的姿势很优雅。据说是年轻时候看川端康成的《名人》,学着里面的描述自己琢磨出来的。“啪”,重重地拍在不到半厘米厚残木做成的棋盘上。可惜这本该确立胜势的一手棋下后,最后结果还是胜负各半。
这让我从小到大都想不明白,人生究竟是差得起,还是差不起那一手棋。
20多年后的今天,我早买了上好的榧木棋盘和玛瑙云子,很多时候却只放在角落里积灰,怎么也找不回当年隔壁阿爹那残木棋盘和破玻璃棋子带给我的那份专注、那份恬静。
这时我才明白,时光虽已把旧事褪为黑白剪影,但残木棋盘和粗粝的玻璃子,却可能比精工棋具更近真谛。人生差不起的那一手棋,或许正是一股汗酸的少年回眸,感受北风掠过端坐在天井里的隔壁阿爹时,那轻荡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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