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归根结底,这本书止步于知识的层面,所谓的“智慧”更像是老年人的抱怨。温切斯特认为,电脑、维基百科、谷歌、人工智能等的存在,会降低人们对知识记忆的需求,减少思考的深度,从而导致社会上智慧的消逝。然而,除了声称来自书本的信息比来自网络的信息更能深入人心之外,他并未充分解释这种“知识末日”(intellectual apocalypse)背后的机制。
这本书并没有深入探讨认识论,也就是知识的哲学问题。它也没有探讨我们如何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内容,即知识的结构。它未能涉及知识的神经科学:那些小小的脑区,比如海马体和杏仁体,实际上在我们的生活中起着比我们通常意识到的更为重要的作用。
在某种宽泛的意义上,《知识的进化》的前半部分提供了背景历史,为后半部分逐渐浮现的更具哲学性的问题做了铺垫:在一个越来越依赖机器为我们记忆、思考和创造的世界里,人类的命运将会如何?
但在我们到达这一点之前,温切斯特先对信息的扭曲表示担忧,特别是当权者和营销人员故意歪曲事实:“知识的巧妙操控、事实的狡猾扭曲比直接的谎言更加隐蔽,更不易纠正。主要的罪魁祸首是宣传……”信息传播能力增强的同时,也带来了更大的误导潜力,植入的谎言会被成千上万甚至上百万的人接受为知识。“自从启蒙运动以来,教条与发现之间的鸿沟就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当然,对此种差异的判断一直是激烈论战和血腥战争的根源。温切斯特提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为何那些对人类有益的知识传播方式,常常会被商业利益、民族主义和战争的喧嚣所掩盖?
另一方面,他也对像乔维特和罗素这样的博学多才的人物的消失感到忧虑,因为如今广泛的碎片化知识都掌握在各个专业领域的专家手中。谁能拥有将这些庞大的领域联系起来并加以理解的智慧呢?
温切斯特有自己的理由认为我们与知识的关系存在问题,主要是因为如今几乎任何拥有电脑或智能手机的人都能随时获取大量信息,利用这些设备立刻调出任何想象得到的主题上从过去到现在的所有相关材料,而这可能导致肤浅的理解、错误的反馈,以及批判性思维能力的匮乏,因为不需要深入探索或分析,就能够轻易找到答案。他担心这种变化会造成一种存在性的知识危机,类似于那些担心人工智能的人所看到的情形。
不得不承认,温切斯特的忧虑是真切的,如果机器不仅仅停留于获取所有知识,还开始为我们思考,那么人类又该做什么?既然知识触手可得,那么我们的大脑还有什么用?如今,我们似乎逐渐被剥夺了“知道”的价值——不再需要数学能力、不再需要读懂地图、不再需要记忆,如此下去,当我们的大脑变得空虚时,我们会不会有一天失去人类引以为傲的深思熟虑?勒内·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自启蒙时代以来广受认可的人类知识基础——是否还能成立?我们的思想会变得更为自由,得以思考更深层次的真理,还是会因依赖科技而变得迟钝、懒惰?
不幸的是,温切斯特显然更擅长讲述故事,而非构建论证。在过去三四年里,关于信息历史的畅销书层出不穷,其中不乏非常优秀的作品。例如,朱迪思·弗兰德斯(Judith Flanders)探讨字母顺序的历史,西蒙·加菲尔德(Simon Garfield)研究百科全书,安德鲁·佩特里(Andrew Pettegree)和阿瑟·德尔·维德文(Arthur der Weduwen)专注于图书馆的建立,而理查德·奥文登(Richard Ovenden)则探讨了图书馆被焚毁的历史。《知识的进化》这样一本书处于一个竞争激烈的领域,其中许多经典题材在其他作品中都被深入挖掘。蔡伦与造纸术的发明、亚历山大图书馆、古登堡、狄德罗、俄克喜林库斯古卷等内容都一一呈现且描写详尽。
一如既往地,温切斯特善用最博学和有趣的方式传播知识:这里有数页关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描述;那里有一篇对伦敦图书馆的赞美;还有英国作家伊夫林·沃(Evelyn Waugh)小说《独家新闻》的情节摘选;以及温切斯特自己如何进入牛津大学的回忆片段,等等。
有人或许会公正地认为,这些内容是构建全书的重要基石,虽然稍显零碎但不可或缺,是作者更宏大计划的一部分。不幸的是,最终这个更宏大的计划却难以捉摸。在几十个独立编号的小章节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连贯的结构。每个故事都引人入胜,叙述优雅,但要将这些信息提炼为智慧的综合过程却几乎完全留给了读者自行完成。这种疏忽让人感到既恼火又意外。
读完温切斯特的这本书,我的确比以前知道的多了一些,但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有智慧。顺便说一下,温彻斯特很多历史书的写作方式都是这样的,往往给人留下一种印象,觉得历史只是一个个供人消遣的故事,而非一门需要深入探究、批判思考的学科。
如果这听起来像是一个苛刻的评价,我自忖可能要求过高了。毕竟,如今要有意义地书写关于“知识”的话题确实相当难。它不仅展现了技术的迅速演进,也凸显了任何作者在探讨“知识”这一主题时所面临的挑战。科技的飞速发展让人们对信息和知识的理解发生了深刻变化,使得写一本真正有深度的“知识”之书愈发困难。温切斯特的尝试有许多值得肯定的地方,但也不可避免地暴露了切进这一主题的作者在加速时代下的困境。
温切斯特在书的前面部分引用了丁尼生(Alfred Tennyson)《尤利西斯》中的诗句:
渴望着追求知识,如同追随一颗下沉的星,
超越人类思想的极限边界。
我们如今都成了尤利西斯,已越过赫拉克勒斯之柱,惊奇地凝视着一个我们永远无法超越的地平线。
此处对丁尼生的引用,不仅点出了当代知识追寻的无止境渴望,也揭示了面对不断加速的技术进步,人类普遍存在的一种既兴奋又无奈的心态。知识,无论是在温切斯特还是在其他作者的笔下,早已不再是稳定不变的实体,而更像一个不断向前推进的目标,使我们既充满探索欲望,又感到力不从心。此种矛盾反映了我们在信息时代面临的巨大挑战——在追求知识的同时,我们也面临被其压倒的风险。
温切斯特在书的结尾处,稍显绝望地提出一个推测,他承认,这是一个外行人的想法,没有正式的学术证据支持。该推测让我想起福尔摩斯系列小说的开山之作《血字的研究》,夏洛克·福尔摩斯对华生医生提出:我们的大脑只能容纳一定量的信息,仿佛一间空阁楼,如果什么东西都往里装,就会导致无用的把有用的给挤掉。温切斯特推测说,通过让计算机充当我们的“大脑阁楼”,我们或许可以腾出更多的心理空间和闲暇时间,去“假设、思考、反刍、考虑、评估、惊奇、打算、想象、憧憬”,从而变得更加“周到、细致、耐心”而又“智慧”。
这的确是一个美好的设想,不是吗?然而我怀疑,人类实在太过混乱,太过人性化,无法实现这种严肃的乌托邦式未来。事实上,所有这些崇高的想法听起来更像是在描述冷静无情但极其聪明的计算机,如何愉快地度过漫长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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