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面汤呛死妻子案背后：一个不愿离婚的女人的一生

开庭的前几天，66岁的杨秀琴经常会半夜惊醒，呆坐在床上，喃喃地喊道："我是杀人犯，我杀了我女儿。"

2025年2月19日，陕西女子吴杨莉遭丈夫李杨春长期家暴致死案，在陕西省白水县人民法院一审开庭。

吴杨莉是杨秀琴的女儿。2024年9月4日凌晨，该县杜康镇一家名为"攒劲面馆"的餐厅发生一起命案，面馆老板李杨春对妻子吴杨莉施暴，后强制灌面汤致其死亡。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杨秀琴都陷入自责之中。儿媳李兰回忆曾目睹过一次婆婆半夜边喊边哭，说自己是杀人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让李兰手足无措。

庭审当天，李杨春交代自己的罪行，对其妻吴杨莉使用钢尺、皮带、菜刀等工具实施了殴打，后用面汤浇灌并将其拖入锅中，致其背部、小腿等部位多处受伤。

但李兰告诉《新浪蜂鸟》，庭审中，李杨春否认自己对妻子存在长期殴打，事发当天是喝了酒，还称妻子或存在出轨，施暴是为了"吓唬"她。

一审开庭，检方以涉嫌故意杀人为由对李杨春提起诉讼，但由于李杨春临时修改证词，理由模糊，该案未当庭宣判，受害者家属目前在等待第二次开庭审理。

庭审当天，杨秀琴还没等到正式开庭，便情绪激动地昏厥过去，本应坐在法庭里的她，出现在了医院病房里。

缝缝补补的童年

《新浪蜂鸟》第一次见到杨秀琴是在3月5日的下午。

在家中休息的杨秀琴，听到外面有人在询问自己家的位置，缓慢地走了出来。

她身高一米五六左右，略微有些佝偻，身上穿着村镇集市最常见的红蓝黑三色拼贴的格子棉袄，下身深褐色的棉裤点缀着破损和油污。

杨秀琴被家暴至死的女儿名叫吴杨莉，是她和前夫生的孩子。

上世纪80年代，杨秀琴的前夫、吴杨莉的生父，在附近的煤矿工作意外去世，而后杨秀琴带着一岁的女儿，改嫁到邻村的吴启发家中，并给女儿改名为吴杨莉。

关于改嫁，杨秀琴表示是迫于无奈。因为自己生的是女儿，所以被迫离开了前夫一家。

"（他们）觉得以后可能没有联系的必要了，就把我们母女俩从家里赶了出来。"

吴启发的村子距离杨秀琴的旧宅约有两公里，当时吴启发上夜班，杨秀琴白天要帮别人干活，所以吴杨莉基本由继父带大。

根据杨秀琴的说法，吴启发对吴杨莉很好，"有什么好吃都先给她吃"。后来的走访中，杨秀琴的几位同龄邻居也告诉《新浪蜂鸟》，"他们一家人都对这个女儿很好"。

但另一方面，贫困一直伴随着吴杨莉的成长。

改嫁后不久，杨秀琴和吴启发又陆续生了两个儿子。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家人甚至会出现"吃过上顿，不知下顿"的情况。

杨秀琴至今仍不清楚吴杨莉最爱吃的东西是什么，女儿童年的衣服大部分都是捡拾别家的剩余，缝缝补补，补丁不断。

吴杨莉从未过过生日，哪怕是最简单的礼物，也从未有人为她准备过。

小学毕业后，吴杨莉辍学了。同母异父的两个弟弟，也同样没能坚持更久，老大小学毕业，老二初中没有能念完。

一模一样的水壶

从表面上看，杨秀琴所在的村子如今已不见当年的模样。

位于陕西省渭南市白水县杜康镇下的张家塬村，如今由5个自然村、6个村民小组组成，共计512户、2154人。

杨秀琴的家离村口较近，属于第三个村民小组，大约116户。

村中铺设了三条水泥路，房屋鳞次栉比，两侧少有垃圾。在中部的空地上，两端各安置了篮球架，旁边有一张乒乓球桌和健身器材。

各家的门面相似，三米多的挑高，暗红色的大铁门，左右两边各有一扇距地面两米多的矩形窗户，门前的空地多半会种植一些蔬菜。几户条件好的人家，会把汽车停在旁边。

杨秀琴家没有汽车，主要的交通工具是一辆拉货的电动三轮车和一辆电动自行车。

距离村子最近的县城是白水县，搭乘印有"城镇微公交"字样的小型面包车，有20多分钟车程，车费每人6块。如果去渭南市，则要在白水县汽车站，再乘坐2.5小时的大巴。

一个摆放在门口，将近两米高的贮存粮食的大缸，似乎是杨秀琴一家曾历经饥饿的证明。

她的家中陈设，也略低于村中的平均标准。

15平左右的卧室内，水泥地面连接着斑驳的墙体，四张小孙女的奖状、汉语拼音字母表和古诗挂图，以及一幅满堂彩的牡丹挂画，是所有的装饰。

距地面将近两米高的一扇小窗光线微弱，下面是一张1.5米x2米的土炕。

不远处，一个从面包车后座卸下来的三人座被杨秀琴改成了沙发。正对着它的，是一台旧款的黑色边框TCL电视机。

每次孙女放学归来，会在这里看上一会儿动画片。但不知是哪出现了故障，电视的屏幕会出现上下两种不同的色温。

屋内陈设中，最老的是一个黑铁烧火炉，因为其中一个支撑腿破损，火炉的一角由两块石头垫起。两三米长的排烟管歪歪扭扭地伸向屋外，为了取暖，杨秀琴会不时向里面添置木柴和树枝。偶尔排烟管出现故障，周围会升起呛人的黑烟。

村里约定俗成的待客礼仪是递上热茶。在与《新浪蜂鸟》的几次见面中，杨秀琴常将手伸进火炉不远处的茶叶盒里，抓取几片茶叶放到纸杯中，再提起炉上的银色熟铁老式水壶灌满。

有一次儿媳李兰也在屋内，她对《新浪蜂鸟》说："这个水壶和灌我姐面汤的水壶一样，一模一样。"

冰冷的画面

杨秀琴总会反复说起，女儿被害当晚的情景。谈起这些时，她会语速加快，拔高声调，以及因为哭泣大口地喘气。

她认为自己原本有可能拯救女儿。

2024年9月4日凌晨3点，她接到了女婿李杨春的第一个电话。对方让她来店里一趟，说自己和吴杨莉吵架了想要离婚。

杨秀琴没有起床，村子距离面馆大约2公里，她知道女儿和女婿并不融洽，以为只是和往常一样的争吵。她安慰了李杨春几句，继续睡去。

一个多小时后，手机再次响起。李杨春告诉她，吴杨莉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可能死了"，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杨秀琴懵了，把一起睡觉的孙女托付给邻居后，便和吴启发一起匆忙赶往女儿在镇上经营的面馆。

临近面馆的拐弯处，杨秀琴和丈夫碰到了赶来的警察。

迈进面馆后，两人看见女儿全身赤裸地躺在厨房地上，肚子鼓起，头上、身体、两臂有明显的伤痕。几个120的医护人员正为女儿进行抢救。

李兰事后听婆婆杨秀琴说："（当时）没穿衣服，连个内裤都没有。"

李兰则告诉《新浪蜂鸟》："地面上那些血、油、水的混合物被打扫干净了，只有水泥台阶上的混合物污渍还在，已经清洗不掉了。"

杨秀琴怀疑这些都是她的亲家——李杨春的母亲做的。她认定对方比自己先赶到现场，打扫一番过后躲了起来。

这是最让杨秀琴伤心的地方之一，提前赶到的亲家母，竟然没想到为躺在地上的女儿披上一件衣服。

吴杨莉的弟弟吴军告诉《新浪蜂鸟》："在监控中，能够很明显地看出来，姐姐从卧室里被李杨春拉出来时已经没有反应了。行动轨迹大致是，李杨春把姐姐从卧室拉到客厅，从客厅拉到门口，再从门口拉到厨房，之后再给姐姐灌面汤，从监控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庭审现场，李杨春不承认将吴杨莉抱进锅中的表述，吴军表示："从监控中能看到他有把我姐姐抱进锅中的动作，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是好几次，其中一条腿明显有放进去被烫过的痕迹。"

沉默的女孩

吴杨莉出生于1985年，在母亲、弟弟、弟媳、邻居亲戚还有店铺周边的邻居顾客口中，吴杨莉最突出的性格特点，是"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什么事都不说"。

弟弟吴军说："（姐姐）小时候就是你打她，她也不会动一下的那种人，更不可能还手，你让她动她才会动。"

在杨秀琴的口中，女儿从小没什么朋友，不和其他小朋友玩，上学时也没有联系密切的朋友。

弟弟吴军告诉《新浪蜂鸟》，姐姐小时候话会稍微多一些，上学时也有几个交往较密的女同学，吴军认识其中一两个，看见过她们放学一起聊。但毕业之后，她们大都嫁到别的省市，和姐姐也渐渐失去联系。

"打工的时候，好像和同事也不怎么说话，具体的记不清了，姐姐周围的人认识几个，但并不都认识。"吴军回忆道。

《新浪蜂鸟》在社交媒体上找到了两三个和吴杨莉一起长大的伙伴，但大家均不愿意提及此事，只说"别人的家事，我不好说""说出来可能对我们村子不太好"。

其中一位自称和吴杨莉从小就认识的女人说，"她太可怜了，家庭的压力很大。"

因为经济压力，吴杨莉小学毕业便没有再继续读书。

杨秀琴说，女儿的成绩蛮好的，但实在供不起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那个时候女儿好像也不想学习了，便也没再强求。"

儿媳李兰回忆说，"姐姐和自己算是同一年代的人，那时的学费差不多一人一年1000元左右，当时只有（吴杨莉）父亲一个人赚钱，一个月七八十的工资，还要承担家里五口人的吃穿用度，实在没有钱再供孩子读书了。"

"女孩子还是找个好人家结婚比较实际。"关于如何改变孩子的命运，超出了杨秀琴的认知，同样没有念过太多书的两个儿子，老大在福建工地打工，老二在江苏某一电子厂的工人，负责分配机械零件。

从一张吴杨莉的童年照片看到，她有椭圆状的脸型，面颊很瘦，有淡淡的高原红，穿着一件红色上衣，似笑非笑地看着镜头。

家人没有吴杨莉近期的照片，李兰说姐姐连婚纱照都没有拍过。

吴杨莉认识李杨春的地方，是在家附近的朱家河煤矿。两人都在煤矿的食堂工作，李杨春是厨师，吴杨莉是服务员，相识没多久便建立了关系。

杨秀琴和家人原本是反对两人在一起的。

吴军说："姐姐和那个男的在一起之后，便经常住煤矿的宿舍，不怎么回家。直到两个人相识两三个月后私奔到西安打工，母亲才知道姐姐谈恋爱了。"

当时杨秀琴极力反对，原因是李杨春家里的经济状况很不好。李杨春家里有兄弟三人，和父母共同挤在一个柴房内，杨秀琴怕女儿嫁过去受委屈。

"她却一定要和李杨春结婚，不明白为什么。" 杨秀琴说。

她说，自己没能说服女儿，只能妥协。

邻居王红告诉《新浪蜂鸟》："那个时候，吴杨莉看面相和神情应该是怀孕了，杨秀琴怕之后显怀传出去不好，就只能答应他们结婚。"

王红提到，这是杨秀琴在婚礼当天和她还有其他几个要好的闺蜜说的。

但杨秀琴完全否认这一说法。

结婚当天，王红也去了，她回忆婚礼在一个旧柴房举办，环境简陋。但李杨春那边的家族人很多，有十多桌，吴杨莉这边的亲戚较少。

杨秀琴向《新浪蜂鸟》回忆，"婚礼的彩礼是6000元，嫁妆是3000元，还有一些杂货的费用，基本都是夫妻两个人用。"

吴军记得："当年结婚的时候，我姐在车里，一般都是男方给钱才会下车。李杨春没给，还破口大骂，‘你下不下来，不下来你自己回去’，我姐没办法只好下来，可怜的呦。"

结婚2-3个月后，李杨春的弟弟也要结婚，需要用同一所房子作为婚房，吴杨莉和丈夫离开了婆家。

两人找到了村上的一所废弃学校暂住了下来。

关于吴杨莉为什么不愿回到娘家，吴军推测，"姐姐可能不想和家里人说，自己过得不好也是自己的选择，只想独自承担这个结果。"

杨秀琴则表示："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嫁到那边就属于那边的人了。娘家人不好插手太多，手伸那么长，婆家会有意见，不愿意的。"

"让她（吴杨莉）回来，她也不回来。"杨秀琴补充道。

在废弃学校住了一段时间后，吴杨莉和李杨春开始了20年的外出打工生活，去过西安、福建和新疆。李杨春做过工地苦力、厨师，吴杨莉做过雨伞厂的工人、服务员和包装苹果的工人。

弟弟吴军曾与两人在福建一起打工。他告诉《新浪蜂鸟》，李杨春那时便流露出暴力倾向。

吴军记得，有一次，李杨春让他去买东西，但吴军刚下工，表示不想去。李杨春觉得被拒绝了没有面子，便和他打了起来。

两人都抄起了家伙，吴军拿起了木制椅子，李杨春拿着木头棒子，双方都有受伤。

关于丈夫和李杨春的这次争斗，李兰回忆说："李杨春特别狠，阴险，打架下狠手。"

从那之后，吴军很少再与李杨春交流。

"这个人（李杨春）就爱打人，脾气暴躁，在工地里谁要是说让他不满意的话了，或者让他干活他没干，就直接打架，有的时候还拿铁锹干。"

吴军告诉《新浪蜂鸟》，他们在同一个工地打工不到两年，李杨春就把三个人打到了住院。

"还有一次，我的堂哥和我、姐姐还有李杨春一起吃饭，期间，忘记堂哥说了句什么话，李杨春听了不高兴，拿起酒瓶子就要砸我堂哥。"吴军说道。

施暴的一方

李杨春是附近白水县鸭杜康镇洼村人，贯穿东西的342国道将杜康镇和鸭洼村、张家塬村这两个村子分隔开来。

两村庄相距三四公里，杜康镇是它们离得最近的村镇，案发所在地——李杨春和吴杨莉开的攒劲面馆，就在杜康镇的主商业街上。

攒劲面馆对面餐馆的老板说："听他们村里的人说，他家（李杨春家）是一个大家族，人很多，家里面的男的脾气都大，他的几个爷爷叔叔都打过媳妇。"

李杨春的家是靠近国道的第四户，第三户是其大伯。

李杨春目前的房子是其父母和孩子在居住。

这是他和吴杨莉一起打工及开面馆后，翻盖的新房。但据吴杨莉的家人和面馆附近的邻居说，吴杨莉很少住在新房，大多数时间都和李杨春住在店里。

面馆附近的人告诉《新浪蜂鸟》，李杨春和吴杨莉的面馆，因为"量大实惠"生意非常好。

李杨春房子比旁边的人家稍显气派，挑高更高，通体由水泥和瓷砖砌成，外面的茅房里堆着柴火，门前的空地也比邻居的干净不少，摆放着一辆电动三轮车。

《新浪蜂鸟》走访的当天，曾尝试敲开李杨春家的大门，但无人响应。

其后排一户人家，向《新浪蜂鸟》回忆起了李杨春家族的故事。

据邻居回忆，"听老一辈人讲，李杨春的爷爷脾气就大，爱生气，也爱打人，打过老婆，还打过他那几个儿媳妇，因为李杨春的妈妈也比较厉害，他爷爷没有打过他妈妈，其他的几个儿媳妇都被打过。"

"李杨春的爷爷兄弟共四人，他爷爷是最小的那个，生了四个孩子，他三爷有个孩子脾气更暴躁，年轻的时候，把自己老婆给打跑了，听村子里的老人讲，一个平常的日子，他三叔的媳妇做好饭，等他那个叔吃完，去地里干活，这个媳妇就坐车跑了，到最后也没找到。"

这位邻居说，他当年见过那个被家暴的媳妇，对方的脸上经常"红一块紫一块的"。晚上还能听到她的哭声和击打声。

李阳春被警察带走后，邻居也听到了周围不少人谈论，以前大家也听到过，李阳春大伯殴打媳妇的声音。

李兰告诉《新浪蜂鸟》，就在吴杨莉下葬当天，李阳春的父亲还曾出手伤人。

"我姐（吴杨莉）下葬那天，因为这边的规矩是妻子下葬只能丈夫这边的家人操持，但李杨春那边人又迟迟没动静，等着下葬那天，我老公（吴军）好像说了句什么，具体的忘记了，李杨春那边觉得我们管多了，管宽了。结果就被李杨春他爸打了，把我老公腋下到腰的那块都打破了，很残忍。"邻居王红也向《新浪蜂鸟》证明了此事。

李杨春甚至对自己的亲人也曾大打出手。

吴军记得2024年五六月份的一天，李杨春的弟弟似乎知道哥哥家暴嫂子，便替嫂子打抱不平，哥哥李杨春听了之后很是气愤，便对自己的弟弟大打出手。

"把李杨春弟弟的鼻梁骨打折了。"吴军说，"他（李杨春）谁都打，他妈都怕他，好像也打过他妈。"

邻居则记得李杨春有两个弟弟，其中一个死于非命。"较小的弟弟好像是混混，最后被人打死了，也有人说是自己喝农药死的。"

不知情的与很多次的

杨秀琴说自己并不清楚女儿长期被家暴的事情。但惨案发生之后，越来越多的旁观者向《新浪蜂鸟》透露各自记住的蛛丝马迹。

面馆的几位常客告诉《新浪蜂鸟》, "有好几次，几个客人看到，吴杨莉因为收账或者做面等事情出了差错，李杨春就特别生气，当着客人的面打吴杨莉，打得特别狠，吴杨莉当时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吴杨莉也不吱声，看到又来新客人了，吴杨莉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厨房，继续给客人下面。"

面馆旁边超市的老板说："有的时候，吃面的顾客能看到，吴杨莉在那里收拾桌子，或者洗碗的时候，李杨春路过都要掐一下或打一下，踢一下吴杨莉。"

她记得2023年的冬天，吴杨莉曾情绪低落地在面馆旁边店铺的台阶上坐了一个中午，但下午有客人来了，立刻又进去干活了。

与李杨春同村的邻居也曾看到了这一幕，事后两人都听说，"又是被李杨春打的。"

面馆斜对面的菜店老板娘是少数和吴杨莉能多说两句的人。吴杨莉偶尔会找她诉苦一下，但太具体的吴杨莉从来不说。

菜店老板娘特别记得有一天看到吴杨莉剪短了头发。她询问了原因，吴杨莉回答道，留长头发，怕李杨春抓着头发打。

李兰也不知道嫂子对家人沉默的原因，她觉得李杨春在精神方面控制着吴杨莉。

"他在控制我嫂子，村里有人找我嫂子去包装苹果，一天100块，她都要说回去问问（李杨春）同不同意，可以了才能干，自己连选择工作的权利都没有。"

"最近几年，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回来一次，之前几年在外打工，有时候几年才回来一次。" 李兰说道，家人和吴杨莉的见面次数很少，即便过年见面，也只是点头示意等。

按照当地的习俗，嫁出去的女儿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初二是不能回娘家的，会被视为不详的征兆，只能正月初三回家，吴杨莉每次都是初三回来，多数是自己一个人回来，偶尔带着两个孩子或李杨春，回来吃个饭就走了，不敢在娘家多住。

事后李兰才明白，是李杨春不让嫂子多待。

李兰记得有一次过年，吴杨莉回家拜年，李兰喊了一句"姐"，吴杨莉点头答应了一下，"便回屋里躺着了，之后吃饭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有时候洗碗的时候来帮忙，问一句之后，就也不说话了。"

"如果案发当天晚上，李杨春来电话的时候，（嫂子）也喊两声，说两句话，那也行啊，也不至于这样（发生这样的事）。"

"我嫂子那个人就知道埋头干活，一直干。"李兰说道。

弟弟吴军有时会给吴杨莉的饭店送点东西，吴杨莉见到后，也只是笑一下，偶尔会说两句，但基本不怎么说话。

吴军说："有时候看到我姐笑一下，可能就代表心情挺好，没什么事，但要是看她不笑，就感觉出了什么问题，问她什么问题，她也不说。"

面馆的门市房是租赁的，房东就住在面馆旁边，有时看见吴杨莉住在店里，会问道："怎么不回家住，还能洗个澡。"

吴杨莉回答："他（李杨春）不让我回。"

有两三次，吴杨莉和杨秀琴说晚上要来家里洗澡，但都没有来，后来李兰才知道，是李杨春不让吴杨莉来，"不让来我姐就不能来"。

吴杨莉甚至也没有银行卡，面馆的收入都是李杨春管理，收款的二维码也是李杨春个人的，吴杨莉如果要买东西，需要向李杨春拿钱。为此，吴杨莉总是东躲西藏地藏钱。

有次杨秀琴去店里帮忙，李杨春笑着对她说："你女儿藏钱被我发现了。"

吴杨莉把钱藏到了被罩里，一摸就能摸出来，共藏了2000多块。

李兰表示，每次家暴之后，李杨春会带吴杨莉和孩子去周边玩两三天，面馆停业，朋友圈也会发带老婆孩子出门玩的照片。"最近一次是2024年8月末的时候，他们去了西安玩两三天，但朋友圈现在看不到了。"

那个时候还以为是单纯去玩，直到事情发生后，才知道是我姐被打了，手打骨折了，给李杨春干不了活了。"

杨秀琴还记得，她刚到案发现场的时候，女儿的手指头还没好，一直弯曲向上，无法放平。

当天凌晨，在围观群人群里，一位环卫工人曾站在杨秀琴身边，他并不知道死者是杨秀琴的女儿，他告诉杨秀琴，"这个女儿好可怜的，经常到了晚上被这男的打，看到了好几次。"

"离"与"和"的区别

事实上，李杨春曾主动提出过离婚，但杨秀琴说女儿并不愿意。

李兰告诉《新浪蜂鸟》，在案发前几天，大约8月29日前后，李杨春和吴杨莉闹起了离婚，李杨春主动提出，村里和镇上都传言说是他有外遇了，有人曾表示知道当第三者的女人是谁，只是叫不出名字。

为了能尽早离婚，李杨春曾叫杨秀琴来做女儿的思想工作。

但和以往一样，杨秀琴主要是劝和。她告诉《新浪蜂鸟》这也是女儿的意思，她觉得女儿过了太多的苦日子，现在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快20岁了，小儿子也16岁在读高中，两夫妻在外打工20年，赚了些钱回家盖了新房子，还租下了乡镇的门市房开了面馆，生活在逐渐走向稳定，多少会有些舍不得。

杨秀琴透露李杨春更早前也闹过一次离婚，他打电话让杨秀琴把女儿接回去，但杨秀琴到最后也没有去。

杨秀琴说，当时自己留了个心眼，想着如果把女儿接回到娘家，李杨春会和外人说丈母娘把妻子接回家住了，日子过不了了，只能离婚。

杨秀琴认为，这样不仅达成了李杨春的目标，还会把离婚的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会说闲话，所以到最后她也没有去。

在杨秀琴看来，离婚的女人，传出去不好听。另一方面，杨秀琴也想到了自己丧夫的那段时间，不想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我怕她一个人生活会更艰难。"

吴杨莉似乎也动过离婚的念头。同村的邻居王红告诉《新浪蜂鸟》，吴杨莉曾经向母亲杨秀琴提出过离婚的想法，但被母亲拒绝，认为稳定有依靠的生活更为重要。

但杨秀琴否认这一说法，说自己的女儿从未想过离婚。

在张家塬村，几位与吴杨莉年纪相仿的妇女，对于家暴仍然持有忍让的态度。

当被问及"是否能容忍家暴"时，《新浪蜂鸟》得到了以下回答：

"家暴谈不上，夫妻间吵架肯定会有的，有的时候我打你一下，你打我一下，事就过去了。"

"夫妻间发生矛盾在所难免，打两下也正常，但不能下死手，下死手就严重了。"

"打架很正常，能有一次两次比较厉害的打，但第三次就不行了。"

"打呗，你打我，我也打你呗，看谁厉害，我看他还能打我到什么程度。"

"我觉得打得如果不是太严重、太过的话还行，不能下狠手。"

只有一名年纪稍小的人表示："不能容忍，一次也不行。"

但她们也都觉得，离婚的女人传出去不好听，在村子里会被传闲话。"人家不明说，但背地里嘀咕，是在所难免的。"

"从屋里拽到大厅，再拽到门口，再拽回去……简直不是人啊，不是人。" 杨秀琴悔恨着自己"劝和不劝离"的想法，但在巨大的悲痛中，她似乎也无力去解开女儿沉默了20年的原因。

（文中除吴杨莉、李杨春其余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