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调查·315｜专销国内的“洋品牌”

国内多个电商平台热卖的“日本千寿低糖电饭煲”，在日本最大购物网站乐天市场以及亚马逊上检索，均无法找到相关产品；自称诞生于1918年的德国知名钢琴品牌——斯坦梅尔钢琴，官网“移花接木”将剑桥大学的照片PS上了自己的品牌标识，还用国外知名钢琴厂历史照片来为自己背书，其产品在德国也鲜有销售。

在保健品、美妆等领域，各种“洋品牌”层出不穷，一些消费者开始在社交平台“求人”辨别真假，得到的答案往往是“在亚马逊、外国门店没有出售”“非常小众、谨慎购买”……

一些商家利用消费者认为国外品牌意味着质量好、高端的心理，把产品包装成“洋品牌”，让普通消费者难辨真假。澎湃新闻调查发现，这些商家的惯用套路是，通过关联公司在境外注册商标，让自己成为名义上“洋品牌”，但生产销售都基本在国内完成，产品主要销售给国内消费者。

业内专家指出，表面上看，这种经营模式好像没有违反现行法律法规，但实际上很可能涉嫌虚假宣传，存在误导，涉嫌侵犯消费者的知情权。市场监管部门应对这些“洋品牌”加强监管，如要求其如实上报经营历史、规模、营收等情况，为消费者权益保护把好关守好门。

消费者称被“日本电饭煲”误导了

近日，江西的祝先生向澎湃新闻反映称，他网购了一款日本千寿低糖电饭煲，不到半年就坏了，后面去查询发现“不对劲”，该品牌并非真正的日本品牌。祝先生表示，当初，他在购物平台检索电饭煲，发现该产品排名很靠前，相关评价也不错。出于对日本产品的信任，他下单购买。但事后了解到，该产品并非在日本生产销售，他认为这不是真正的日本品牌，自己被商家误导了。

一款标价349元的千寿日本低糖电饭煲显示“总售24万+”

澎湃新闻检索多家电商平台发现，上述电饭煲有多款不同规格产品出售，价格两三百元不等，销售数据均很高。在某平台上，一款标价349元的千寿日本低糖电饭煲，“总售24万+件”；在另一家平台，标价289元的QUASHO千寿低糖电饭煲，其页面显示“全网热销2000+”；第三个平台上，标价349元的千寿日本低糖电饭煲，入选了低糖健康电饭煲热卖榜前20名，其页面显示“已售2000+”。

日本千寿电饭煲产品页面强调，该品牌是日本品牌

在产品的介绍页面，商家用显著字眼写着：“日本品牌，中国制造，日系精致小家电；日本QUASHO是日本时尚家居品牌，率属于Quashow Tech株式会社。”相关宣传文案还称，“产品畅销海内外，走进千家万户”。

客服称，电饭煲是日本品牌，国内生产的

澎湃新闻以消费者名义咨询千寿官方旗舰店的客服，客服回复称，“这款是日本品牌，国内生产的。国内加工生产，产品质量这个您可以放心的。”对于该产品是不是真的日本品牌，在日本有无生产销售等问题，客服没有正面回应。

实际产地在国内，在日本疑无销售

根据千寿官方旗舰店的登记信息，背后商家为中山市云鸥电器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山云鸥电器”）。工商登记资料显示，中山云鸥电器成立于2015年，注册资本10万元，位于广东中山市东凤镇同安村，法定代表人和大股东为朱恭发，其中朱恭发持股51%，张永涛持股49%。中山云鸥电器此前发布的招牌信息显示，该公司致力于生产、销售、研发家用电器、电子产品、塑料制品、厨房用品、电器配件以及货物进出口、技术进出口等，有员工数十人。

中山千寿电器和中山云鸥电器均位于中山市东凤镇   澎湃新闻记者 陈绪厚 图

据工商登记资料，朱恭发也是中山市千寿电器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山千寿电器”）的法定代表人，该公司成立于2017年，注册资本300万元，两个股东分别为朱恭发（持股51%）和张永涛（49%），其注册地址和中山云鸥电器是同一栋楼。

澎湃新闻查询发现，早在2016年，中山云鸥电器在国内申请注册了“千寿”商标。而中山千寿电器在2021年开始便注册了“千寿”“QUASHOW”等多个商标。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电饭煲的产品介绍页面，有一份商标登记证书，显示“QUASHO”由Quashow Tech株式会社于2022年申请注册。澎湃新闻查询发现，Quashow Tech株式会社确实于2022年在日本注册了名为“QUASHO”的商标。

也就是说，在Quashow Tech株式会社在日本注册商标前，中山云鸥电器、中山千寿电器在国内注册了“千寿”等相关商标。

以“千寿”“QUASHO”为关键词，在日本最大购物网站乐天市场以及亚马逊检索，未发现名为千寿或QUASHO的电饭煲。一位在日本生活多年的人士表示，其在日本线上商超也未见过该款电饭煲。

在中山千寿电器的办公区，有工作人员上班  澎湃新闻记者 陈绪厚 图

3月13日下午，澎湃新闻前往广东中山市东凤镇同安村，实地探访中山云鸥电器、中山千寿电器。记者注意到，同安村附近有一批电器厂，很多工厂的规模都很小。中山云鸥电器、中山千寿电器在一栋4层厂房内，这在当地属于面积较大的工厂。生产车间内，有工人在上班，机器正在作业。厂房门口，有货车正准备运走已经打包好的电饭煲。

在中山千寿电器的产品展示区，记者看到，现场摆放着很多电饭煲，涉及多个品牌，其中包括千寿（QUASHO）电饭煲。工作人员介绍，这些电饭煲既有自己的品牌，也有代工的。

在产品展示区，摆放着很多品牌的电饭煲，其中包括千寿（QUASHO）电饭煲   澎湃新闻记者 陈绪厚 图

在中山千寿电器的办公区，记者找到一名负责人，得知记者来意后，其安排一名工作人员与记者沟通。该工作人员回应称，千寿电饭煲是日本品牌，在日本注册了商标的，“没有问题”。记者随即指出，中山千寿电器、中山云鸥电器注册“千寿”等商标的时间均早于日本公司的注册时间，这该怎么解释；这款电饭煲在日本的生产销售情况是怎么样的。对于这些问题，该工作人员都没有回应。

在记者的追问下，该工作人员称，上述千寿电饭煲在日本也有销售。记者提出能否提供其在日本生产销售的相关凭证，其没有提供。

该工作人员强调，他明白记者的问题，但均无可奉告。

随后，记者尝试与上述负责人沟通，该负责人以需要接待客户为由让记者等待。没过多久，该负责人的态度转变，直接要求记者离开，称没有什么和记者可说的。

“百年德国钢琴品牌”为何在德国鲜有销售

一台钢琴，售价不菲。在钢琴领域，各种“洋品牌”也是鱼龙混杂，难以辨别。

日前，有消费者向澎湃新闻反映称，他的孩子在学钢琴，钢琴老师推荐了几款钢琴，表面上这些都是国外品牌，有一定知名度，但仔细一查却让人难以分辨。

网购平台显示，德国斯坦梅尔钢琴（含二手）售价从数千元到数万元不等

根据该消费者的反映情况，一款名为“斯坦梅尔钢琴”引起记者的关注。该钢琴品牌的中文网站首页用显著文字介绍称，斯坦梅尔（STEINMEYER）钢琴是“专业大师的钢琴，钢琴中的王”。其官网详细介绍了斯坦梅尔钢琴辉煌的“百年历史”：世界上第一架STEINMEYER钢琴制作于1918年的德国莱比锡。是齐格弗里德·瓦格纳Siegfried Wagner为纪念父亲——德国著名作曲家、德国歌剧史重要人物理查德·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诞辰105周年而制作。1920年STEINMEYER钢琴公司成立并不断发展壮大，在欧洲享有相当大的知名度与市场占有率，一举成为奥地利维也纳金色大厅、莫斯科大剧院和英国柯芬园皇家歌剧院指定使用钢琴，名噪一时。

相关宣传文案还称，“斯坦梅尔钢琴全球布局三大生产基地，分别是德国莱比锡，日本宾松市（编辑注：原文如此，应为滨松市），中国无锡。”

斯坦梅尔钢琴网站品牌起源介绍页面，将剑桥大学的照片，PS上了自己的品牌标识

根据其官网介绍，很容易让消费者以为该钢琴是德国知名钢琴品牌，有百年历史，在全球有很大的生产销售规模。值得注意的是，从发音上看，斯坦梅尔钢琴与德国知名钢琴品牌施坦威较为相近。

吊诡的是，澎湃新闻通过图片对比溯源查询发现，在斯坦梅尔钢琴网站主页的品牌起源历史介绍中，所配的四张宣传自己历史的图片，均搬运自其他网站，甚至存在PS图片造假的情况。其中，第一张大图实为一位名叫林唐峰的摄影师拍摄的巴塞罗那音乐厅交响乐演奏的图片，摄于2020年。图片中舞台中央的钢琴并没有品牌标识，斯坦梅尔钢琴官网疑似将其品牌的标识PS到了这张照片上；另外所配三张历史图片也疑似为“移花接木”裁剪而来，原图分别为：著名的伦敦布罗德伍德钢琴厂照片、上个世纪20年代的德国利格尼茨塞乐尔钢琴厂照片，以及位于德国法兰克福的一家缝纫机厂图片。这些照片、图片均与斯坦梅尔钢琴没有任何关系。

更离谱的是，斯坦梅尔钢琴网站品牌起源介绍页顶部通栏图，竟然将剑桥大学的照片PS上了自己的品牌标识。

左图为斯坦梅尔钢琴网站图，右图为著名的伦敦布罗德伍德钢琴厂照片

左图为斯坦梅尔钢琴网站图，右图为上个世纪20年代的德国利格尼茨塞乐尔钢琴厂照片

左图为斯坦梅尔钢琴网站图，右图为德国法兰克福的一家缝纫机厂图片

左图为斯坦梅尔钢琴网站图，右图为摄影师拍摄的巴塞罗那音乐厅交响乐演奏的图片

澎湃新闻在电商平台检索发现，不少琴行出售这款钢琴（包括二手钢琴），售价在数千元至数万元不等，多数注明为德国斯坦梅尔钢琴，个别还注明为日本斯坦梅尔钢琴。在社交平台，不少网友讨论过该款钢琴，有网友表示这款钢琴是钢琴老师推荐的，是德国品牌，可以入手；也部分网友指出，这款钢琴可疑，在境外的生产销售信息很少，应该谨慎选择。

据斯坦梅尔钢琴中文网站介绍，其亚太办事处为上海欧宝乐器有限公司，其无锡生产基地为无锡斯坦梅尔钢琴有限公司。工商登记资料显示，上海欧宝乐器有限公司成立于2011年，注册资本100万元，位于上海，法定代表人为马俊，股东有2人，其中曹顺付持股60%，马俊持股40%。无锡斯坦梅尔钢琴有限公司成立于2017年，注册资本1000万元，位于无锡市，法定代表人为曹顺军，股东有2人，其中曹顺军持股55%，马俊持股45%。

澎湃新闻查询发现，以斯坦梅尔、STEINMEYER为关键词，在亚马逊未检索到这款钢琴。通过谷歌查询，可以看到零星的出售信息，其售价在5000多美元左右。

根据斯坦梅尔钢琴中文网站的联系方式，澎湃新闻以消费者名义致电咨询，一名工作人员称，售价5万元以上的斯坦梅尔钢琴，就是全进口的，而售价在5万元以下的，则是国产的，在无锡生产的，只有部分配件是进口的。

该工作人员称，斯坦梅尔钢琴在德国有生产销售，在德国也是有注册商标的，是德国品牌。记者提出网上有质疑声，如为什么境外的销售信息很少，该工作人员回应称，钢琴品牌竞争激烈，任何品牌都可能有质疑声，这很正常。另外，国外的钢琴需求不像国内这么大，外边订单少、产量低，都是走代理模式，很少在网上销售，因此网上没有什么销售信息也正常。

值得注意的是，用德语进行检索查询发现，没有斯坦梅尔钢琴的德语官方网站，“STEINMEYER”在德国被注册了商标，这款钢琴的出售信息也很少，都是一些二手网站、小网站有卖。一位在德国生活多年的人士表示，她咨询过德国本地的钢琴老师，对方称没有听说过这个品牌，能检索到的相关信息也非常少，因此就算在本地有生产销售钢琴，应该也非常小众。

该人士还表示，目前，国内不少产品都打着德国品牌，有些还说是老字号，其实就是买了一个很小的品牌，再进行高大上的包装，对国内的消费者有很大的误导性。

鱼龙混杂的洋品牌市场

利用消费者认为境外品牌高端、质量好的心理，部分商家把自己包装为“洋品牌”，这样的套路并不新鲜，相关案例也多次被媒体曝光。

2006年，央视315晚会曝光欧典地板的“骗局”：其宣称是“进口百年品牌”，“创建于1903年”的品牌，然而德国欧典总部根本不存在，而且国内也根本没有一家中国欧典公司注册过，欧典这个商标2000年才开始注册，注册人是1998年成立的欧德装饰公司。其产品为吉林森工的产品贴牌完成。

2013年，假洋奶粉引起外界广泛关注。据当时的媒体报道，三聚氰胺奶粉事件后，越来越多的中资乳企在海外注册商标，或借道“纯贴牌”进口产品反攻国内市场。有业内人士透露，国内市场100多个洋奶粉品牌，80%是中国人“创造”出来“特供”中国市场的，这在业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时至今日，“假洋品牌”仍充斥市场，误导消费者。

去年9月，包括小杨哥在内的多名头部主播带货的一款名为“美诚月饼”的产品遭到质疑，美诚月饼是否属于香港品牌引发外界讨论。直播间宣传销售该品牌月饼时打“香港品牌”，实际其商标系去年才在香港注册，而生产地在广东。之后，安徽合肥市成立联合调查组，认定合肥三只羊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构成虚假、引人误解的商业宣传行为。

去年11月，澎湃新闻起底小红书“千万级”带货主播“麦琪啦”，披露其在直播间售卖保健类产品，却通过拆分病名等话术暗示产品可消瘤治癌，涉嫌虚假宣传。澎湃新闻调查发现，“麦琪啦”直播时所称美国进口的产品—Millvolt散结因子复合片或为“假洋品牌”，其背后套路是由境外注册的公司在境外注册商标，然后授权给国内的公司使用并生产产品，这样在国内销售的这些产品，就能打上“某国品牌”的标签，堂而皇之的成了“洋货”。

澎湃新闻注意到，在社交平台上，很多网友指出，在保健品、化妆品等领域，如鱼油，存在大量的假品牌，这些产品均宣称是国外品牌，全外文标识，很多在境外注册有商标，但是否属于真的洋品牌，普通消费者难以辨别。为此，不少网友只得上网求助，大家给出的辨别的方法也比较无奈：通过亚马逊、谷歌等进行检索查询，看国外的线下门店有无大量出售，最后综合这些信息进行大致判断。

2022年“315”期间，澎湃新闻曾起底假洋品牌包装产业链，记者调查发现，多家文化传媒公司称，只要有公司基础信息及相关资料，就能撰写品牌故事，把公司包装成国外知名品牌。一位中间商提供的报价单显示，品牌策划策略、品牌VI（视觉形象）设计，加上官网设计开发等，不包含落地产品，共需20余万元，工作周期约3个月。

一位从事跨境贸易的人士向澎湃新闻表示，由于监管上存在一定的空白，目前，市面上类似的假洋货、假港货很多。

专家：应对假洋品牌乱象加强监管

对假洋牌的监管问题，澎湃新闻通过广东省市场监管管理局互动交流板块咨询，得到的回复是：如果经营主体通过虚构境外产地或生产方式，故意误导消费者，很可能涉嫌虚假宣传，但具体情形需由执法人员在个案中根据实际进行认定。不少消费者呼吁，对假洋品牌乱象的监管力度还应加强。

安徽天禾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陈军律师深耕知识产权领域多年，是安徽省律协知识产权专业委员会主任。他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认为，假洋品牌通常指企业或个人通过刻意包装，使消费者误认为其产品具有国外品牌背景或境外属性，然而其实际的研发、生产及销售均在国内完成，并由国内主体掌控。当前市场中，部分主体在海外（如美国、欧盟、日本等地）注册公司及商标，但未在境外开展实际经营或生产活动，仅以此作为虚假宣传的手段，这种行为便是典型的“画洋妆”，伪装成洋品牌以误导消费者。

中国法学会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研究会副秘书长、北京阳光消费大数据研究院执行院长陈音江表示，在国外注册商标，然后仅在国内生产销售，把自己包装成国外品牌，表面上看这种经营模式好像没有违反现行法律法规，但实际上很可能涉嫌虚假宣传，因为很多人都可能受到了误导性，涉嫌侵犯消费者的知情权。

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八条知情权的规定，消费者享有知悉其购买、使用的商品或者接受的服务的真实情况的权利。消费者有权根据商品或者服务的不同情况，要求经营者提供商品的价格、产地、生产者、用途、性能、规格、等级、主要成份、生产日期、有效期限、检验合格证明、使用方法说明书、售后服务，或者服务的内容、规格、费用等有关情况。

陈音江指出，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企业要把产品的信息真实、全面、准确地告知消费者。当前，不少消费者认为国外品牌意味着质量好、高端，存在惯性思维，商家利用消费者这种心理，故意不说清楚其真实品牌情况，让消费者误认为其是国外知名品牌，从而产生错误认识。

陈音江表示，市场监管部门要把类似企业列为重点监管对象，对其是否构成虚假宣传、是否误导消费者，要从严判定，并做好相应的消费预警和消费提示。作为消费者，不要迷信所谓的国外大品牌，要提高自我意识，购买时要多方面了解，做好辨别工作。

陈音江还表示，企业在国外并无生产经营行为，却到国外注册商标，再回国内生产销售，其出发点就是把自己包装成国外品牌，监管部门应对其加强监管，如要求其如实上报经营历史、规模、营收等情况，为消费者权益保护把好关守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