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鼹人制作广告传单,建网站。他们告诉你,机场跑道上的鼹鼠会给着陆的飞机造成极大隐患;鼹鼠挖的地道承受不了奔马的重量,会被踩塌,骑手会被甩出去。围场里的马则会被塌陷的鼹鼠地道绊倒,摔断一条腿,最后只能被射杀。区区几只鼹鼠就能让一大片耕地上堆满鼹鼠丘,而鼹鼠丘很快就会生满杂草,妨害农作物生长,导致减产,草地不再适合放牧,农场主将蒙受经济损失。鼹鼠会繁殖更多的鼹鼠,扩散到邻近的田地,毁掉更多的农作物和牧草。
过去,鼹鼠丘会损坏农业机械上用于收割谷物的割刀。鼹鼠丘的泥土混进谷子里,会让谷子变质,失去价值。如果这种土连同作物一起不小心被收割,加工成青贮饲料,会导致牛和牛奶感染李斯特菌,不适宜人类食用。出于这些原因,农场主们一直从其利润中抽出一部分用于雇用捕鼹人。数百年来,这一雇佣关系确实为他们创造了经济效益。但随着时代的发展,情况发生了变化,如今农场主得到的建议都是升级收割机,这样就能避免许多诸如此类的问题发生。现代机械就是为此目的而设计,并且成效斐然。

我明白总会有人来遏制鼹鼠。我想知道除了杀掉他们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既然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得叫人来做,我便开始琢磨自己能否胜任。就这样,我开始研究并学习对付鼹鼠最有效、最人道的方法。我喜欢学习新技能,尤其是让我与天然材料以及简易手工工具发生联系的简单技能。我从书本、网站和捕鼹人的广告传单上了解到了鼹鼠的生命周期和习性。我不止一次看到,阻止鼹鼠蔓延的所有方法中最受推荐也最为人道的一种就是用捕鼠夹捕杀他们,我也查遍了其他一切不必致他们于死地的办法,但过后他们总会卷土重来。为了摆脱鼹鼠,你必须开杀戒。
我遇到过一位从小就开始捉鼹鼠的老农夫,他向我传授了一些他所了解的知识。当时他靠在一面快要散架的四横杆木栅栏上,戴着他那顶破破烂烂的帽子,向我讲述了如何活捉一只鼹鼠:在鼹鼠丘移动的时候,光着脚匍匐前进,在鼹鼠停下来的时候停下来,然后瞅准时机,拿着铲子扑上去,一铲子把它甩到半空中。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连试都没试过——我的动作太慢了。等赶到鼹鼠丘跟前时,它的制造者通常已经结束自己的工作,到别处去了,而我的人生太短暂,不宜过得匆忙。
那位农夫说鼹鼠喜欢沿着篱笆的边界线挖筑永久性的地道,然后他大手一伸,指向一条这样的地道。他告诉我,这条地道从他小时候就有了,一代又一代鼹鼠曾在这里居住,生生不息,正如捉鼹鼠这门传统技艺在许多代捕鼹人手里世代相传,传承了数百年。农人们大多性子孤僻,喜欢先跟人隔着一段距离说一会儿话。乡下的地方很大,他们不习惯太靠近彼此,可一旦他们开始放松下来,就会变得健谈。我和他们的关系向来不错,因为据我了解,他们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地热爱着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土地。
我在山坡上走走停停,看着鼹鼠丘,陷入了思考,我想象着鼹鼠们的生活,不知他们在那下面都做些什么。我把手伸进鼹鼠丘里,想看看里面有什么。我尝试将地表上的这些小土堆连起来,想象它们形成了怎样的图案,以及这与地下正在进行的活动可能有怎样的联系。我好奇为什么它们会出现在河岸上,环绕着树木,为什么它们从不出现在运动场的中央,而是永远游离于边缘。
我想努力成为最优秀、最有人情味的捕鼹人,为此我购置了一大堆样式各异的捕鼠夹。我研究它们的构造,关注它们的速度和效率;我把它们布置好,用棍子触发它们,以做测试。其中一些很有技术含量,可以快速杀死一只鼹鼠,还有一些简单粗暴的捕鼠夹只能把鼹鼠紧紧夹住,直到它死掉,也许是死于失血过多、饥饿或寒冷。我试着想象如果獾、狐狸或家猫家狗把捕鼠夹挖出来会发生什么,然后确定了自己要用哪种类型的捕鼠夹。就这样我开始捕鼹鼠了。杀戮不能给我任何快感,所以我的方法必须讲求效率,不带感情,兼具速度与技巧。我必须努力屏蔽鼹鼠的个体特征,因为我相信一切生命都具有同等价值,万物一体,若是如此,那杀他们就等于杀死我自己。我不去看他们。渐渐地,我开始习惯在自己与他们的死亡之间划清界限。
我将自己学到的技术投入实践,至于这些道听途说的故事和理念是否真实可靠,我一直都没搞明白,反正在捕鼹鼠这件事上,我一次也没有失过手,这就够了。我成了捕鼹好手,消息传开了。很快我开始接到人们打来的电话,来电者全是从朋友的朋友那里得到我的电话号码,我开始在冬天一大早爬起来,去跟怒气冲冲的房屋主人们会面,找上我之前,他们都尝试过自己动手解决鼹鼠,结果只是把自己的草坪越搞越乱,还把自己家的鼹鼠训练成了反追捕高手。
我曾到过牧场、运动场、城市小花园捉鼹鼠,也曾在延绵起伏的巨大乡村庄园捕鼹鼠,土地无论被人类作何用途,都是鼹鼠的领地,捕捉他们的方式也总是如出一辙。
我抓鼹鼠是为了赚钱,也是为了在花园休养生息时有事可做。自然会有人出于种种私人原因被这样的工作吸引。当我在派对上对人们说起我的营生时,他们都哈哈大笑。倒不是说我经常参加派对。可以理解,对于城里人来说,捉鼹鼠类似杂耍剧院里的笑料,属于多姿多彩的昔日乡村生活,就像烟囱清洁工或《仲夏夜之梦》里的一个喜剧包袱。
笑过之后,他们生出了好奇心,开始提出一大堆问题,主要是关于杀生的问题。当我告诉他们我已经吃素吃了五十年时,他们会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这话听上去前后矛盾。生活几乎从不像我们期望的那样井然有序。我倒觉得这样挺好。理性不过是体验世界的许多种重要途径之中的一种。
在我小时候,别人会因为我是素食主义者而奚落我,说我脆弱、懦弱或神经质。我弟弟们常常挑出自己餐盘里的肉,一边在我眼前挥舞一边说:“肉肉肉,很好吃的!”我管他们叫“食尸鬼”,我说我又不是僵尸,才不愿意吃尸块。我挨了一耳光,因为我倒了他们晚餐的胃口。没有一方妥协。我们都在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并在事后合理化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老了,这辈子我做过很多事。我上过艺术学校,学习过绘画和雕塑,但最后放弃了,因为我不够优秀。我的手太大,太笨拙:它们生来就是为了握士兵的步枪、镐或铁锹,而不是为钢笔或画笔而存在。我的身体反应迟钝,做不了精细的动作;我的手脚也不协调,总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的字迹也很潦草,但我的素描本无论何时都写得满满当当。除了胡乱描绘的裸女以及生气勃勃的花鸟之外,还有关于如何锻造钢具的指南,火焰是由什么元素构成的手抄笔记,外加如何调出一种特定色度的蓝色以及我为什么喜欢这种蓝色的说明。虽然有诗有俳句,但在室外挥舞一把斧头或者爬山才是我最最快乐的时光。
我做园丁是为了养家糊口,也是为了过一种创造性的生活。早年无家可归的时候,我日日穿行于野生植物丛中,在野地里席地而卧,与花花草草亲密接触。醒来时,绿色的汁液沾满了我的脸颊。我身上散发着植物的气息。我摘下它们,放进嘴里咀嚼。我怎能将余生笼闭于一室,不去触碰活生生的花草树木,不去闻它们各自的香气调和成的变幻无穷的芬芳?我开始用鲜花替代颜料作画,栽培并打理花园。尽管收入微薄,但正经的园丁总有活儿可干,我下定决心,要努力学习一切相关知识。
我刚开始自学园艺时,天真地以为这是一份田园牧歌式的职业,培育生命,愉悦感官,主要与鲜花、草地、水果和树木打交道。没过多久我便发现害虫与害兽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不得不对付鼹鼠、鼻涕虫、蚜虫、黄蜂、老鼠、杂草和许多其他不过是在夹缝中求生的东西。对有些人来说,园艺工作的大部分内容就是消灭生命。于我而言,这一领域一直满是冲突:我最爱的场所是我无须执行杀戮任务的野外。杀生很难。可他们若不死,我就要亡:我得工作,我需要这份工作来养活自己和家人。不过杀死一只昆虫是一码事,杀死一只哺乳动物又是另一码事。开始动手之前,我并不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真的下得了手吗?当我真正动手时我会有什么感觉?
我的成长过程伴随着暴力,但并无杀戮。杀戮可以来得平静,充满善意,但这种情况非常罕见。暴力更是从来都跟平静善良扯不上关系。在乡下,暴力与杀戮随处可见。成为捕鼹人之前,我从不需要故意杀死任何东西。如果房间里有一只苍蝇,我会鼓励它飞出窗外。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理由去剥夺生命,我得试试自己能不能办到。我试图把注意力放在杀死鼹鼠上,避免使用暴力,尽可能做得人道。
早晨七点我用她的白色大马克杯给她端来茶水
她在我们白色的床上睁开眼向我展露笑颜
冷冷的阳光沿着对角线洒满了半张床
我喝了粥,把厚厚的羊毛袜子拉到腿上
套上靴子然后离开家门
驾驶我的小货车向被晨曦染红的天际线出发
穿过乡间的窄路并奔向起伏的山丘
无坚不摧的行星一路向前
万物惊醒,而我被牵引着尽我职责
仿佛被一条铁链牵着穿过鼻子的圆环
我行驶在蜿蜒通过一座座小镇和村庄
串联起人们生活的A级公路上
干枯的黄铜色蕨
如泛红的连绵波浪
翻滚着流向被水汽饱和的
青黑色平坦浓云压弯脊梁的黑色群山
而在一个转角几缕斜射下来的阳光
熄灭在下方乱石嶙峋的河流之上
然后路面下降,现出柔和的秋影
远处的树木如鬼影笼罩在破晓的云雾中
枯叶落尽的平顶树篱在风中乱荡
透过乌云遮蔽的晨曦泛着粉红微光
我开着我的小货车穿梭在整齐的树篱间唱着歌
下到薄雾缭绕的坡底然后爬上山坡
突然之间我望见晴朗无云的蓝天
我离家已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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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如何捉鼹鼠》([英]马克·哈默 著,王知夏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2月版),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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