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2024年是短剧精品化的第一年，据DataEye《2024年微短剧行业白皮书》显示，2024年风光无限的中国短剧市场规模达504亿，反超同年院线电影票房的425亿市场。2025年1月4日广电总局发布的微短剧春节档推荐片单即正式拉开了2025年短剧春节档的帷幕。据不完全统计，截至大年初八，有2000多部短剧上线发行，其中红果、抖音、爱奇艺、腾讯和优酷等平台重点推出的400多部精品短剧成为兵家角逐的重镇。
然而，铺天盖地近半个月的提前宣发，并没有重现去年春节档《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等爆款短剧的破圈现象，反而是由《哪吒2》代表的院线电影凭借高开疯走的卓越口碑和票房重振了传统影视行业的士气，“短剧救市”的豪言失灵了？
（下文着重谈及的“短剧”皆为每集1-5分钟的竖屏短剧，每集10-20分钟的横屏短剧虽隶属于广电总局微短剧备案系统，但因制作成本和项目趋近传统网剧，故不在讨论范畴内。）
产业升级的驱动与不足
作为MAU破1.4亿的免费短剧头部平台，红果在春节期间推出了百余部精品短剧，涵盖古装武侠、玄幻仙侠、都市爱情、爱国谍战、青春成长等多元题材，并致力于进行制作升级的迭代。
在多元题材方面，红果短剧依托字节体系的算法推荐，针对不同用户进行了千人千面的个性化推荐，另一方面也降低了用全站之力托举单部爆款短剧的现象概率。除了常规的女频霸总题材，红果短剧还和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联合制作出品《墙外桃花墙内血》，该剧以上世纪 30 年代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反抗 “白色恐怖” 为背景，进步女学生林巧真意外死亡后，一个家族里两党不同阵营就秘密情报展开角力。然而革命+悬疑的叙事看似拓宽了短剧的意识形态高度，却出现了明显水土不服的错位，谍战长剧的悬疑埋点需要松紧结合的多线多时空的叙事冲突，而短剧主要靠单线叙事以及角色嘴炮台词推动戏剧矛盾的特性，让《墙外桃花墙内血》的敌我身份揭秘变得像降维简易的剧本杀反转，却又缺失了剧本杀最重要的互动和游戏机制优势。
《墙外桃花墙内血》截图
据娱乐资本论统计，春节假期红果短剧的热度冠军为《老千》，主角阿杰的父亲曾是赌界高手，却遭人算计被砍断四肢死在阿杰面前，为查明真相，阿杰凭借父亲遗物中的赌术秘籍，踏上赌界复仇之路。作为经典的男频逆袭故事，为了迎合春节档的造势，预计成本有80-100万的《老千》在制作上舍得卷服化道和制作（2024年短剧行业平均成本多为50万），但真正让其拔得头筹的原因更多是类型上的创新。
《老千》截图
在春节短剧市场普遍为了讨好兆头而上线具有时令性的团圆、发财、亲情等合家欢剧情时，《老千》借“反赌”行“赌片”之实，在深耕男频“围观者嘴炮先抑，男主角后扬打脸”的套路剧情上，还精细科普了如暗灯、插花手、推筒子等赌场黑话，精准满足了许多春节期间大赌伤身、小赌怡情的观众口味。然而相比于2024年春节档短剧《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靠年代爱情+喜剧元素破圈的全民狂欢，以及喊出“我活不活无所谓，但我要你死”的个体反抗宏大叙事的神话电影《哪吒2》，《老千》的亚类型创新显得相形见绌。
短剧头部厂牌听花岛在公开报告中曾提到，“短剧的第一关键词是密度，情绪密度、信息密度、情节密度”，在浓缩脱水、以秒拉片的倍速剧情里，短剧内容主打的是长剧和电影所没有的极致情绪加码，这即是短剧作为视听内容产品的最大优势。
在信息和流量焦虑的当下，受限于时空、版权等特定规范，在电影院看电影对大多数普通观众来说更像是一种对抗日常的奢侈仪式，而春节档正是观众沉浸式大狂欢的终极阵地。短剧所追求的情绪和爽感只是电影观众对视听内容产品需求的一部分，即使短剧在提高制作成本等的产业升级路上进行“登堂入室”的自驱改良，一旦《哪吒2》《唐探1900》等电影在精绝的特效审美、更深层的意识形态主旨、更讲究的明星主创阵容等顶级内容优势去服务观众时，短剧所拥有的优势当然黯然失色。
《哪吒2》中申公豹长毛的特效是优秀院线电影精益求精的缩影
真正的主场在日常
文娱产业永远是社会政经发展的反射镜，我们可以从1930年代大萧条下的好莱坞借鉴些许生意经。
1930年颁布的反垄断和反不道德的海斯法典，在1934年才正式施行，中间3年的缓冲期，正是美国大萧条最难熬的几年，电影行业为了产业自救必须放宽了自我审查的枷锁，解锁了许多色情暴力的故事元素，创新了许多新类型电影。如映照现实的黑帮犯罪片、堕落女性如何自救大女主电影、天马行空的惊悚恐怖片，电影的内容与现实呈现极致的两极分化，要么极端远离当下，要么无尽趋近现实。
而在政府层面上，罗斯福新政下的《产业复兴法》在早期并没有对多托拉斯电影公司执行一刀切的反垄断政策，而是致力于制定公平的行业竞争原则，如提高普通影视从业人员的保障，鼓励高管和明星降薪。种种革新，最终诞生了如《疤面煞星》《八点的晚餐》《畸形人》等影史上的诸多经典电影。
异世同轨的当下，国内短剧从后疫情时代诞生开始，就在电影的反面弥补其不足。在内容层面，脱胎于网文投流广告的短剧，摒弃了电影寓教于乐的自我审查限制，主打的就是从私人情绪出发，歪嘴赘婿一朝为丈母娘洗脚，转身就变身为神秘掌门人坐拥百亿财富打脸妻子家族；丈夫宠妾灭妻打压当家主母，女主忍无可忍脱下马甲揭露自己将门之女的真实身份……用色情暴力和下沉爽感的吸睛剧情引流用户阅读原著。
《好一个乖乖女》海报
《蛇年大吉之婚不可挡》海报
借助手机随看随停的碎片化媒介特性，脱胎于现实情绪，但又不遵循事实逻辑的短剧拉新收割了一大波电影和长剧观众以外的沉默螺旋用户。他们不需要短剧为自己带来社交和仪式感的享受，一台手机就是他们的精神食粮，而能够留给用户休闲和社交属性的春节档，反而不适用短剧用户私人情感的宣泄，日常生活的间隙才是短剧用户最精准的使用场景。市场的佐证更为明显，在春节档后期上线的《好一个乖乖女》（2月3日）、《蛇年大吉之婚不可挡》（2月4日）在开工第一天就迅速登上免费和付费充值热度榜的前列，对比初一到初五的档期，节后的短剧大盘反而更加稳扎稳打。
《蛇年大吉之婚不可挡》连日登顶WETRUE短剧热度榜
精品发展之路迎来关键一年
在收益维度上，短剧创作门槛低、制作周期短、投资风险小的属性让它天生与资本市场惺惺相惜。在自下而上发展的To C付费短剧的草莽时期（2021至2023年），没有政策就是短剧最好的政策，据中国网络视听协会发布的《2024 微短剧行业生态洞察报告》显示，截至2024 年我国微短剧行业发展直接或间接带动了64.7 万个就业机会。
当短剧渐行渐远到精品化的第二年2025年，政策层面的广电总局开始进行越来越多的自上而下的迭代升级要求，从品质上实现“次品→产品→作品→精品”的跃升，从创作上实现“表达情绪→表达情感→表达情怀”的转变。
甚至在短剧春节档哑火后的2月5日，国家广电总局迅速出台了更严格细致的网络微短剧“分类分层审核”制度，通知要求，拟在平台首页首屏首推推荐播出的微短剧，由国家广电总局对完成片进行复核。对重大题材或者涉及政治、军事、外交、国家安全、统战、民族、宗教、司法、公安等特殊题材的微短剧，按有关协审工作机制落实审核要求。微短剧的制作方、投流方、推广平台、播出平台等均须对其制作或发布的宣传推广内容审核把关。极致爽的野蛮生长时期不复存在，钻审查空子的内容一旦减少，短剧走入了更平和的长尾效应阶段，如男频逐渐舍弃直给的色情暴力而走向迂回隐晦的爽感意志叠加，女频在霸总、宫斗的套路类型外拓展更细分的创新亚类型。
同时，在生意端的市场层面，红果免费短剧平台下场后，让短剧从单一的付费模式发展出IAP（付费）、IAA（免费）、端原生三种主流生意模型。免费短剧继承了赢家通吃的字节系生意经打法，用高保底+高分成的平台定制模式吸引了许多付费时期单打独斗的精品制作方，与其卷生卷死时刻盯着并服务C端观众瞬息万变的喜好，不如抱紧平台高举高打的收编大腿，成为为B端服务的供应商，反正收益还更稳定。如此种种都意味着，短剧出圈在春节档会变得更加很奢侈，付费短剧市场份额缩减，相比B端买单，观众只会对自己真金白银购买的付费短剧更加记忆犹新。
与红果同体系的抖音端原生战场，在春节档上线了不少影视IP衍生短剧和品牌定制短剧。除了倪虹洁主演的《夫妻的春节》，因契合了春节家长里短中年危机的时令效应而获得些许破圈成绩，但其实质是某品牌定制的商业广告，而非真正的内容产品。其他如《以家人之名》的衍生短剧《以爱之名》、《隐秘的角落》衍生短剧《朝阳初升》、《孤注一掷》衍生反诈短剧《变相游戏》等，这些看似体面，实则保守、安全的内容，尽管有大牌演员和爆款ip的加持，却也丧失了短剧诞生时最原始的草根爽感气质。
倪虹洁主演的《夫妻的春节》海报
《以家人之名》的衍生短剧《以爱之名》海报
经济学家爱用总需求、总供给和就业等来统计宏观经济总量情况，然而现实中这些并不存在，消费者是具体而独特的，他们对不同类型的衬衫、眼镜、书籍或影视有着不同的需求，无数个欲望平均值有机组合成了市场供需关系。没有人需求“产出”，只有人生产“欲望”；没有人创造“就业”，只有人参与“雇佣”。
烟草公司用骑马的男人做万宝路广告，并不是为了提供香烟信息，它只是为了让人们看到自己所憧憬的英雄在吸万宝路的样子，从而刺激其购买欲望。足够野蛮但也自由的资本和文化市场催生了短剧，也并不是为了让观众再现短剧里不切实际的爽感癫狂，它只是为了让观众在忍受现实辛劳的同时，用一套自我剥削和自我满足的文化解释来合理化现实和理想的差距。而一旦这个欲望平均值被经济总量的统计产物收编，具体而独特的个体欲望才会真正受到不可见的手的影响，2025年是短剧精品发展的关键第二年，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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